邕州城沐浴在定坤新朝短暫而珍貴的“安穩”日光下，青梧衛的甲胄在修複的城牆上反射著冷硬的光，靖夜司的暗探如無聲的蛛網，鋪陳在看似漸複生機的街巷深處。然而，在陽光無法穿透的陰濕角落，在遠離權力中心、被災難與重建遺忘的邊陲小鎮，一股名為影月盟的毒藤，正汲取著混亂的養分，在廢墟的陰影中悄然複生、瘋狂滋長。
邕州城西北，三百裡外。
黑水鎮。這個緊鄰著一條渾濁河流、以渡口勉強維生的小鎮，在連番動蕩中早已破敗不堪。斷壁殘垣隨處可見，僥幸存活的居民麵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鎮中心那座早已荒廢的土地廟，如今卻成了唯一尚算“熱鬨”的地方——因為這裡有粥棚。
幾口巨大的鐵鍋架在破廟前的空地上，鍋裡翻滾著稀薄卻滾燙的米粥，混雜著一些不知名的野菜根莖。粥棚旁，立著一麵褪色卻洗得乾淨的素色旗幟，上麵繡著一個奇特的圖案：一彎殘月被幾縷扭曲的、如同荊棘般的暗影纏繞著。幾個穿著樸素灰布短打、麵容平和甚至帶著悲憫之色的漢子，正有條不紊地維持著秩序，將一碗碗熱粥分發給排著長隊、眼巴巴望著的災民。
“彆急，大家都有！排好隊！”
“大娘，您小心燙，慢點喝。”
“小娃子，彆擠，來，這碗給你。”
溫和的聲音在絕望的人群中顯得格外溫暖。領到粥的人千恩萬謝，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久違的、對生的渴望。沒人注意到，那幾個分發食物的漢子，眼神深處偶爾掠過一絲與表麵慈悲截然不同的冰冷審視。他們在人群中穿梭，目光如同精準的篩子，篩選著那些身強力壯卻走投無路的青年，那些眼中還殘留著不甘與憤怒的少年，那些因失去一切而充滿怨恨的麵孔。
“這位大哥，看你身手挺利索，以前是獵戶？”一個分發粥的漢子“無意”中扶住一個差點摔倒的健壯青年，低聲問道。
青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中溫熱的粥碗，眼中閃過一絲掙紮，最終還是低聲道：“嗯…山被燒了，林子毀了…沒活路了。”
漢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帶著蠱惑：“天災人禍，毀了多少人的家啊！光靠這點粥，能活幾天？想不想…給自己和家裡人，找條真正的活路？甚至…有朝一日，討回個公道？”
青年猛地抬頭，眼中燃起一絲微光：“你們…真能？”
類似的對話，在粥棚的角落，在領粥隊伍的末尾，悄然發生著。一張無形的網，以“救濟”為名，悄然撒向這些被新朝秩序暫時遺忘的角落。
距離黑水鎮數十裡，一片被瘴氣籠罩、人跡罕至的廢棄礦坑深處。這裡，才是影月盟真正的巢穴，名為“血荊棘”的新生毒刺，正在殘酷的熔爐中淬煉成型。
空氣汙濁潮濕，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藥草的苦澀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地底深處的陰冷氣息。巨大的天然溶洞被粗糙改造過，洞壁上插著燃燒著慘綠色火焰的鬆脂火把，將扭曲的人影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
幾十個身影，大多是從黑水鎮等周邊村鎮“招募”而來的青壯，此刻正分成幾組，在洞窟不同區域經受著非人的折磨。
第一組，浸泡在幾個巨大的、翻滾著墨綠色粘稠液體的石槽中。液體散發著刺鼻的腥臭，裡麵似乎還漂浮著一些奇異的蟲豸屍骸。浸泡者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嘶吼，皮膚如同被強酸腐蝕般鼓起膿包、開裂、又愈合，反複循環。他們的眼神在劇痛中變得空洞，又逐漸被一種扭曲的堅韌和麻木取代。這是用秘藥強行改造體魄，激發潛能，摧毀痛覺神經的“淬體”。
第二組，在光線最昏暗的區域，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硬地演練著一些極其刁鑽、狠辣的刺殺動作。他們的動作由站在高處的幾名黑衣教官通過手中散發著微光的絲線操控。每一次揮匕、每一次潛行、每一次關節的扭曲，都精準到令人發指，卻毫無生氣，如同冰冷的殺人機器在接受最後的調試。這是“傀儡操演”，通過秘法絲線強行烙印刺殺本能。
第三組，人數最少，也是最核心的一批。他們盤膝坐在洞窟中央一個刻畫著詭異符文、流淌著暗紅色光芒的法陣中。法陣的光芒如同活物，絲絲縷縷鑽入他們的眉心。為首教導他們的，赫然是莫寒衣本人！
莫寒衣依舊一襲殘破的灰袍，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大病初愈，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幽火。他盤坐在法陣核心，雙手結著複雜而邪異的手印，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夢魘的低語，直接灌入這些被選中者的腦海：
“感受…這來自古老戰場深處的怨煞…這被遺忘的亡魂之力！它們不甘！它們憤怒！它們渴望複仇！將它們引入你們的經脈，融入你們的意誌！仁慈是毒藥，憐憫是枷鎖！唯有絕對的冷酷，對自身，對敵人，才能在這亂世中撕開一條血路！”
“記住！你們是暗影中的荊棘！是新秩序的撕裂者！你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將那些高高在上、虛偽的‘光明’…徹底拖入永恒的黑暗！讓那些吸食我們血肉的家族，那些竊取權柄的新貴，在你們冰冷的刃下…顫抖！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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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他的引導，法陣的暗紅光芒大盛，溶洞中仿佛響起了無數亡魂若有若無的淒厲哀嚎。盤坐的少年們身體劇烈顫抖，臉上肌肉扭曲，顯出極度痛苦之色，但他們的眼神卻在痛苦中逐漸被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殺意所充斥。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帶著怨煞氣息的暗紅色氣流，在他們體表若隱若現。這是奉子軒通過那枚黑色骨片間接泄露出的、關於引導和融合戰場怨煞之力的粗淺法門，被莫寒衣加以扭曲和利用，用於培養這些被洗腦的殺戮兵器——“血荊棘”！
“還不夠！殺意要凝練！意誌要純粹！摒棄無謂的情感！”莫寒衣厲喝一聲，手印一變。法陣邊緣，一名負責維持陣法的影月盟老卒突然身體一僵，眼中露出極度恐懼之色，隨即整個人如同被抽乾了血液般，皮膚迅速乾癟灰敗，一縷精純的怨氣被強行抽離，注入法陣，灌入一名核心少年的體內！
那少年猛地睜開雙眼，瞳孔深處一片猩紅，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周身散發的陰冷殺意驟然暴漲！而那名被抽乾的老卒，則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化作一具枯槁的乾屍。殘酷的淘汰與獻祭，是“血荊棘”成長的唯一養料！
礦坑更深處，一個相對乾燥的小洞穴內。莫寒衣疲憊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撕裂他的肺腑，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強行引導怨煞之力，對他的身體負荷極大，如同飲鴆止渴。一名心腹手下恭敬地呈上一份用密語寫就的薄薄信箋。
“盟主，晉州、瀾州那邊有回應了。”手下低聲道，“我們的‘種子’已經撒出去了。通過黑市流民、行腳商人、落魄散修…渠道很隱秘。按照您的‘暗影改革論’所撰寫的《晦月書》，還有部分簡化過的…嗯…‘引煞鍛體’基礎法門，已經悄然流入那些同樣被隱世家族和新朝權貴壓榨的州郡底層。反響…比預想的還要好。不少地方，尤其是那些剛經曆天災或苛政的地方，已經有人在暗中串聯，信奉‘晦月’了。”
莫寒衣接過信箋，指尖的暗紅光芒掃過，密語自動顯現。他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扭曲而滿意的笑容，如同黑暗中綻放的毒花。“好…很好！”他聲音沙啞，帶著刻骨的恨意與狂熱，“岑仲昭以為他的新律能定乾坤？秦家、盧家之流以為攀附新貴就能高枕無憂？笑話！這天下，被壓迫、被遺忘的人何其多！他們的怨恨，就是最好的燃料！星星之火…終可燎原！”
他掙紮著坐直身體，眼中幽火熊熊燃燒：“繼續滲透！加大力度！讓《晦月書》傳得更廣！讓‘引煞鍛體’成為那些走投無路者唯一的‘希望’！告訴他們，唯有打破舊枷鎖，撕碎新囚籠，在暗影中重建屬於‘晦月’的秩序，才有真正的活路！我們在這裡積蓄力量，等待…等待一個信號！一個足以讓整個定坤都天翻地覆的信號！那時，便是我影月盟重臨天下，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偽君子們…血債血償之時！”
邕州城，靖夜司總部。
這座位於昭武殿地下深處的建築，陰冷肅殺，隻有牆壁上鑲嵌的冷光石散發著幽白的光芒，照亮著如同迷宮般的甬道和一間間審訊室、檔案庫。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鐵鏽氣息。
嶽擎山一身玄色靖夜司指揮使官服，臉色沉凝如水，坐在主位上。他麵前的玄鐵桌案上，攤著幾份剛剛呈上來的密報。一名負責情報分析的千戶垂手肅立，語速飛快地彙報：
“大人，黑水鎮、柳溪集、枯石坳等三處偏遠賑濟點，最近異常活躍。表麵由一支自稱‘晦月善堂’的組織主持，但經外圍探子觀察，其核心成員行動乾練，絕非普通善人。他們重點接觸身強力壯、心懷怨憤的流民青壯，言語間多有煽動不滿、許諾‘出路’之意。屬下懷疑，此為影月盟餘孽改頭換麵，暗中吸納人手之據點！”
嶽擎山的手指在冰冷的玄鐵桌麵上緩緩敲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鼓點。“晦月善堂…晦月…”他眼中寒光一閃，“莫寒衣那套歪理邪說的名頭！盯死他們！查清骨乾！但暫時不要打草驚蛇，放長線！”
“是！”千戶應道，繼續彙報，“第二，西南‘鬼哭林’一帶，近期陰煞之氣異常活躍，遠超往年。有采藥人曾遠遠聽到密林深處傳出非人般的嘶吼和…類似金鐵交擊的操練聲。結合之前情報，影月盟曾有數支殘部遁入那片區域，屬下高度懷疑，那裡是其秘密訓練新死士的巢穴！”
“鬼哭林…易守難攻，瘴毒遍地，倒是藏汙納垢的好地方。”嶽擎山冷笑，“調一隊‘夜梟’進去！帶上‘破煞弩’和‘顯影塵’！我要知道裡麵到底在搞什麼鬼！記住，以探查為主，若遇抵抗…格殺勿論！”
“第三…”千戶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凝重，“也是最蹊蹺的一點。我們安插在通往晉州、瀾州幾條隱秘商道上的暗樁，最近接連回報，截獲了幾批夾帶的特殊‘貨物’。並非違禁靈材，而是一些…印製粗糙、內容極其煽動的書冊，名為《晦月書》，宣揚‘暗影改革’，鼓吹推翻一切現有秩序，建立所謂‘晦月新天’。還有一些…記錄著某種邪異鍛體法門的殘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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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擎山猛地抬起頭，眼中銳利的光芒如同實質的刀鋒：“《晦月書》？邪異鍛體法門？流向了哪裡？”
“主要是一些同樣遭受災害、賦稅沉重、或被當地豪強盤剝的偏遠村鎮和流民聚集點！”千戶聲音發緊，“手法非常隱蔽，利用的是最底層的行腳販夫和流民本身傳遞！傳播速度…很快！我們截獲的隻是冰山一角！而且…根據殘頁描述，那鍛體法門，似乎…似乎有引動陰煞怨氣的痕跡！與之前血月祭時影月盟動用的力量…有相似之處！”
“引動陰煞怨氣…”嶽擎山霍然起身，玄鐵座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走到牆邊懸掛的巨大定坤疆域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邕州城的位置，然後劃向晉州、瀾州…“莫寒衣…好大的圖謀！他不僅想死灰複燃，還想把整個定坤的水都攪渾！把戰火…燒遍天下！”
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連牆壁上的冷光石都仿佛黯淡了幾分。
“傳令！”嶽擎山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寒獄，“第一，加派人手，嚴密監控所有通往其他州郡的隱秘通道，尤其是流民通道！凡攜帶《晦月書》及邪法殘頁者，一律秘密抓捕，嚴加審訊，務必切斷傳播源！第二，通知各州郡靖夜司分部及駐軍將領，提高警惕，嚴防影月盟邪說蠱惑人心、煽動作亂！第三…”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地圖上那片被標注為“鬼哭林”的陰影區域，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扼殺威脅的決絕：“調集‘夜梟’精銳三隊！由副指揮使親自帶隊！配備最強破煞裝備！三日後，夜探鬼哭林！若確係影月盟巢穴…不必請示，就地剿滅！雞犬不留！我要讓莫寒衣知道，在定坤的天穹之下，他的‘晦月’…永無出頭之日！”
命令如同冰冷的鐵流，迅速從靖夜司總部傳遞出去。無形的獵殺之網，開始悄然收緊，目標直指那在黑暗中瘋狂滋長的“血荊棘”。
而與此同時，在古老戰場遺跡的最深處。奉子軒盤膝坐在那巨大的、承載著無儘怨煞的斷碑前。他掌心懸浮的黑色骨片，正貪婪地汲取著周圍濃鬱如墨的怨煞之氣，骨片表麵的黑氣越發深邃，隱隱有扭曲的符文在其中生滅。他緊閉的雙目微微顫動，仿佛在感知著什麼。
忽然，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如同深淵的漣漪。
“種子…已經播下了。”他無聲低語，“腐朽的土壤，需要混亂的犁鏵…才能開墾出新的沃野。莫寒衣…你這把淬毒的刀，可彆讓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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