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城沐浴在新生秩序初建的短暫安穩中。州府衙門的告示欄貼滿了均田安民的布告,青梧衛的深青色身影在修繕中的街道巡邏,農氏開設的粥棚前排起長隊,空氣中彌漫著磚石灰漿與米粥混合的、充滿希望的氣息。然而,在這片看似複蘇的土地之下,被血月終章重創卻未被徹底鏟除的陰影,如同蟄伏於腐土深處的毒蟲,正貪婪地吮吸著混亂的餘韻,悄然編織著複仇與新生的毒網。
這份陰影的觸角,並未直接伸向尚處於高度戒備的邕州城核心,而是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悄無聲息地向著周邊飽受戰亂之苦、秩序尚未完全建立的村鎮蔓延。
邕州城東百裡,清河鎮。這座位於交通要道、在戰亂中受損相對較輕的鎮子,此刻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祥和”氣氛。鎮子中心廣場上,支起了數個巨大的粥棚,熱氣騰騰的粟米粥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一群身著樸素灰袍、袖口繡著不起眼的彎月標記的人影,正忙碌而“溫和”地為排著長隊、麵黃肌瘦的災民分發食物和乾淨的飲水。隊伍蜿蜒,多是衣衫襤褸、麵帶菜色的男女老幼,眼中帶著對食物的渴望和對未來的茫然。
“大娘,小心燙,慢點喝。”一個灰袍青年將盛滿粥的陶碗遞給一位顫巍巍的老婦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
“孩子彆急,人人都有份。”另一位中年灰袍女子安撫著擠在前麵的幾個半大孩子,動作輕柔。
“影月慈悲,憐我世人疾苦…”為首的一位麵容和善、聲音慈祥的老者自稱“吳先生”),一邊用長勺攪動著粥桶,一邊溫和地向排隊的眾人布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邕州城那岑守牧,看似仁義,實則包藏禍心啊!他口口聲聲廢除隱世特權,造福萬民,可諸位想想,那些老爺們盤踞邕州數百年,樹大根深,豈能輕易倒台?岑守牧此舉,不過是借刀殺人,清除異己,好讓他岑氏一家獨霸邕州罷了!”
他的話語如同溫水,悄然浸潤著饑腸轆轆的災民。一些人麻木地聽著,隻顧盯著碗裡的粥;另一些人則豎起了耳朵,眼中閃過思索和疑慮。
吳先生歎了口氣,語氣更加悲憫:“再看看那均田令!聽著好聽,可實際呢?多少祖傳的良田被州府以‘均平’之名強行征走?又有多少老實本分的莊戶,因為分到了貧瘠之地,或是被青梧衛以‘勾結隱世’的罪名構陷,家破人亡,鋃鐺入獄?這世道,哪裡是安民?分明是官逼民反啊!”
“可…可岑守牧確實在修城,在發糧…”隊伍中,一個麵龐黝黑的漢子小聲質疑,聲音帶著猶豫,“城裡的親戚說…街道在修,城牆在補…”
“修城?”吳先生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隨即化作更深的悲憤,“那是為了什麼?為了鞏固他的權力!把城牆修得更高更厚,好把你們牢牢關在裡麵,供他驅使!發糧?那不過是收買人心!看看州府的粥棚,清湯寡水,能頂幾時?再看看我們!”他指著自己身後熱氣騰騰、米粒沉實的粥桶,“影月聖教,不圖名利,隻為濟世!這才是真正的慈悲!我們跋山涉水,散儘家財,隻為給苦難的同胞一口飽飯,一份希望!”
他環視著被他的話語吸引、眼中疑慮漸深的災民,聲音陡然拔高,充滿鼓動性:“加入我們吧!影月之下,眾生平等!有飯同食,有力同使!州府苛政猛於虎,隱世餘孽虎視眈眈!唯有我聖教,才是真正的庇護!待我聖教重振旗鼓,必將推翻暴政,滌蕩寰宇,還爾等一個朗朗乾坤!一個再無壓迫、再無饑寒的太平盛世!”
熱粥的香氣混合著煽動性的話語,如同發酵的引子,在絕望的土壤裡悄然滋生。一些本就對現狀不滿、或是在戰亂中失去一切的災民,眼神開始劇烈動搖。他們看著灰袍人“無私”的舉動,聽著那描繪的美好圖景,再對比自身朝不保夕的處境和州府“可疑”的動機…內心的天平在悄悄傾斜。
當隊伍輪到他們時,這些眼神動搖的災民,在接過粥碗的同時,也默默接過了灰袍人遞來的、一塊刻著簡化彎月標記的粗糙木牌。木牌入手微涼,帶著一種奇異的質感。灰袍人會低聲囑咐:“收好它,這是聖教的信物。三日後,鎮外老槐樹下,自有人接引,帶你們去真正的福地,那裡有更多的糧食,更安全的庇護。”聲音充滿了蠱惑。
青梧院,情報分析室的氣氛不複往日的平靜。盧明遠將幾份墨跡未乾的密報攤開在岑仲昭的案頭,眉頭緊鎖。
“統領,情況有些不對。清河鎮,以及附近的柳樹溝、落馬坡等幾個村鎮,都出現了打著‘影月濟世會’旗號的灰袍人組織,在開設粥棚賑濟災民。”
岑仲昭放下手中關於城防工事的卷宗,目光掃過密報:“‘影月濟世會’?哼,好一個改頭換麵!繼續說。”
“是。他們分發的粥食確實比州府臨時調配的要稠一些,吸引了不少流民。但問題在於他們的言行。”盧明遠指著其中一份密報的摘錄,“他們一邊施粥,一邊大肆詆毀新政,將均田令汙蔑為強征土地,將青梧衛維護秩序說成是構陷無辜,甚至…公然煽動百姓對州府的不滿,暗示官逼民反!而且,他們並非毫無目的。凡是表現出認同或動搖的災民,會被秘密授予一種刻有彎月標記的木牌,隨後便會被帶離村鎮,去向不明。我們的人嘗試混入或追蹤,對方組織嚴密,警惕性極高,轉移路線迂回隱蔽,在進入西邊黑風嶺一帶後便失去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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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月?”岑仲昭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眼神銳利如鷹隼,“剛被打斷脊梁,就敢冒頭?還學會了披上‘濟世’的羊皮…看來是換了更狡猾的頭狼在指揮。這‘濟世會’,不過是個偽善的幌子,吸納人手、散播謠言、積蓄力量才是真!”他沉吟片刻,果斷下令:
“盧老,加派‘夜梟’精銳,重點盯住清河、柳樹溝、落馬坡!務必查清這些灰袍人的核心人物身份,摸清他們吸納人員的最終去向和據點!特彆是那個‘吳先生’的底細,我要知道他是誰!”
“嚴峰!”岑仲昭看向肅立一旁的嚴峰,“通知外圍巡邏的青梧衛各隊,提高警惕,尤其留意攜帶特殊木牌、行蹤詭秘之人,一經發現,嚴密盤查!允許臨時羈押可疑者!同時,增派小隊加強對這些村鎮外圍的巡邏威懾,給那些灰袍人一點壓力,讓他們知道州府的眼睛沒瞎!”
“陸影,”他的目光轉向陰影處,“讓‘夜梟’的老手們動起來,查查最近是否有影月盟殘存的頭目,尤其是莫寒衣那夥人的蹤跡露頭。這手法,不像是一盤散沙能做出來的。”
“遵命!”三人齊聲領命。嚴峰眼中寒光一閃:“哼,死而不僵的臭蟲!敢露頭,正好給‘清影衛’磨磨刀!”他口中的‘清影衛’,正是州府新成立、專門用於清剿城外隱患的精銳力量。
影月盟的“濟世”行動並非孤例。如同瘟疫的孢子,通過隱秘的地下渠道和殘存的水陸走私網絡,一份份謄抄在特殊鞣製皮紙上的“檄文”和“教義”,悄然飄散向鄰近飽受困擾的州郡。
在飽受當地豪強與州府苛捐雜稅雙重壓榨的“南林郡”,檄文如同毒刺,字字誅心:“…邕州岑仲昭,狼子野心!名為除隱世,實為攬大權!勾結隱世餘孽,狼狽為奸!其爪牙青梧衛,橫行霸道,視鄰郡如後園!南林之賦稅,十之七八,皆入邕州囊中,美其名曰‘協防’、‘共治’!岑賊不除,南林永無寧日!凡我南林熱血男兒,豈能坐視家國淪喪?影月聖教,願為前驅,共誅國賊,還我朗朗乾坤!”檄文煽動著本就“苦岑氏久矣”的南林底層百姓和部分失意士紳的怨氣。
在因連年旱災而流民遍野、餓殍載道的“西河府”,傳播的則是另一份描繪著虛幻天堂的“教義”:“…影月聖土,無稅無賦,無貴無賤!沃野千裡,稻米流脂!凡入我聖教者,皆得庇佑,饑寒永離,病痛不侵!聖教長老,神通廣大,可引混沌之息,賜爾等不壞之軀,無窮之力!西河已成焦土,何不隨我前往聖土,共享極樂?”這份充滿誘惑的謊言,精準地擊中了流民絕望的心,煽動著他們背井離鄉,投入那未知的、許諾著“力量”與“庇護”的影月懷抱。
甚至在一些偏遠的、山高林密、仍有隱世家族殘餘勢力或地方強豪盤踞的山寨村落,影月盟的使者帶著“誠意”悄然造訪。他們的“禮物”並非金銀,而是一些刻印著奇特、扭曲符文的粗糙石板或骨片。使者們低聲遊說:“…岑仲昭野心勃勃,邕州模式便是其毒爪!他廢隱世特權是假,欲將所有力量收歸己有、建立獨裁是真!青梧衛的鐵蹄,遲早踏平諸位的寨牆!影月聖教,願與諸位結盟,共抗暴政!此乃聖教秘傳之‘混沌符文’,雖為粗淺引氣法門,卻可強身健體,激發潛能,助諸位守護家園…”這些話語,在那些同樣對新秩序充滿恐懼和敵視的土皇帝心中,悄然種下了聯合的種子。
某處隱秘的地下岩洞,潮濕的岩壁上凝結著水珠,滴答作響。幾盞獸油燈散發著昏黃搖曳的光,勉強照亮洞窟中央。莫寒衣靠在一塊冰冷的岩石上,臉色灰敗,左臂纏著厚厚的繃帶,隱隱透出血跡和藥味。終章之戰的傷勢顯然不輕,讓他氣息萎靡。然而,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眸子,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銳利、更加瘋狂,如同黑暗中伺機而動的毒蛇。
一名心腹單膝跪地,低聲彙報:“…清河、柳樹溝等地,‘濟世會’進展順利。已吸納流民一百七十餘人,其中青壯八十餘,皆發下‘引路牌’,正按計劃分批轉移。南林、西河的‘種子’也已借商隊和水路散播出去,反響…比預想的要快。黑風寨、臥虎嶺等幾處,已收下符文拓片,雖未明確答複,但敵意明顯。”
莫寒衣聽著,灰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中燃燒的火焰越來越盛。他伸出未受傷的右手,五指張開,掌心向上,一團極其稀薄、帶著刺骨寒意的灰色氣息緩緩凝聚、盤旋,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死寂感——這正是奉子軒遺留的“混沌之痕”力量的碎片,被他以邪法強行吸納、扭曲運用。
“好…”他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用岑仲昭的‘仁義’…去喂養我們的力量…用流民的絕望…去澆灌複仇的種子…很好…”他猛地攥緊手掌,那團灰色氣息無聲湮滅,隻留下一縷陰寒。
“告訴前麵的人,加快轉移速度。黑水窟…需要更多的‘基石’。”莫寒衣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刻骨的怨毒,“岑仲昭…你以為摧毀了血月祭壇就贏了嗎?不!真正的影月,紮根於人心的怨憤與絕望!你建立的每一分‘秩序’,都在為我們孕育著毀滅你的力量!”
他低頭看著自己受傷的手臂,眼中瘋狂之色幾乎要溢出來,低聲呢喃,仿佛在與無形的存在對話:“奉子軒…你留下的‘碎片’…我會讓它綻放出…更璀璨的…毀滅之花!等著吧…待‘黑水窟’的根基鑄成…便是影月之牙,再次撕開邕州城咽喉之時!”
岩洞內,隻餘下獸油燈芯劈啪的輕響,和莫寒衣壓抑著無儘恨意與瘋狂的喘息。陰影在他身後扭曲蠕動,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影月的毒藤,已借著混亂的餘溫,悄然在邕州城外的土壤中生根發芽,貪婪地吮吸著養分,等待著破土而出、絞殺一切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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