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兵略》載:"斷敵糧道之法有三:一曰伏險,選驍銳伏於隘口,候糧車過則發;二曰驗質,以磁石驗米麥,吸鐵者為雜渣,砂土過二分者儘毀;三曰絕源,溯流而上毀其儲倉,使敵無繼。"永熙四年六月初一,漳河彎道的蒹葭在夜風中沙沙作響,謝淵的獬豸冠纓垂落如墨,率玄夜衛伏於河岸巨石後。三更梆子響過,三輛糧車的燈籠微光刺破夜幕,車輪碾過的車轍裡,砂土與磚窯特有的暗紅色土粒閃爍,恰如七年前他在磚窯廢墟見過的匠人血漬——那時父親的斷笏還未裂痕,總在深夜秉燭翻看《匠人傷亡簿》,燭淚滴在"丙巳"編號上,暈開的痕跡竟與眼前車轍如出一轍。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
永熙四年六月初一,子時初刻。漳河的水腥混著夜露,謝淵的繡春刀鞘輕磕身旁軍士的甲胄,月光在刀鐔的獬豸紋上碎成銀鱗。他聽見身後新入伍的匠人子弟陳虎呼吸發顫,低聲道:"彆怕,看見車轍裡的紅土了麼?你父親當年就是用這土補過範模。"少年猛然抬頭,眼中映著父親"丙巳零一"的戶籍牒影。
"拿下!"謝淵的鐵尺擊在糧車側板,驚起車篷縫隙間的細塵。押糧官的皂靴碾過車轍,鞋底沾著的磚窯紅土讓謝淵瞳孔驟縮——這是丙巳位磚窯獨有的土色。他取過隨軍老匠人顫抖的磁石,在糧袋間遊走,磁石突然劇烈震動,吸起一把混在米中的黑褐色顆粒。
"《兵略》卷七第四款:糧中雜鐵,按斤論罪。"謝淵的聲音沉如漳河濁流,指尖搓開顆粒,露出內裡的骨紋,"二十年前我隨父查磚窯,他說煆骨成粉者,骨髓會析出鐵砂,"他望向老匠人,見對方已老淚縱橫,"劉師傅,你當年在磚窯當值,可記得丙巳三十七王七被煆燒時的慘叫?"
老匠人突然跪地,渾濁的淚滴在磁石吸起的鐵砂上:"大人,這些鐵砂裡有王七的指骨啊......"謝淵喉結滾動,強行壓下泛上的腥甜——父親獄中手劄裡"煆骨充糧"的記載,此刻正刺得他眼眶生疼。
押糧官突然拔刀,刀光映著他眼底的狠戾。謝淵本能地揮出斷笏,竹製斷笏與鋼刀相擊,裂痕處露出的磚窯紅土恰好堵住對方刀縫。"你靴底的紅土,"他盯著對方驟縮的瞳孔,"比丙巳位磚窯的土色深三分,是摻了匠人血燒出來的吧?"
當軍卒撬開車板,暗格裡的黃綾賬本滑落時,謝淵的手指幾乎要掐進掌心。"丙巳零一"至"丙巳三百二十"的名字旁,朱砂批注像滴著血的眼睛:"煆骨為粉,充作軍糧"。他的指尖停在"丙巳三十七王七"處,賬冊邊緣的焦痕與《磚窯焚屍錄》裡記載的炭化時間分毫不差——那是父親寫就的記錄。
"打開底板!"謝淵的鐵尺重重落下,木屑飛濺處,三十餘截斷指骨殖滾落。陳虎突然發出壓抑的嗚咽——每根指骨都刻著"烈"字火印,指節彎曲如握筆狀,正是他父親教他刻範時的姿勢。謝淵彎腰拾起一根指骨,指節內側的老繭還清晰可見,突然想起父親對他說的:"淵兒,若見此印,必斬之。"
片尾:
醜時初刻,糧車在漳河岸邊熊熊燃燒。謝淵望著跳動的火舌,忽然見火星濺入河中,驚起蘆葦叢中數十艘覆著油布的小船。船幫的防水油布被氣流掀開一角,"丙巳一十七"的白色漆字刺痛他的雙眼——這是陳七的戶籍編號,當時他在磚窯廢墟找了三天,隻找到半片帶血的工牌。
"追!"他抽出繡春刀,刀光映著河麵上浮起的鐵錠,每塊鐵錠的"烈"字暗紋都帶著匠人斷指的力度。玄夜司軍士呈上密信時,他聞到了熟悉的狼毒草氣息——這是商隊密信的味道,當時截獲的密信裡,正寫著用匠人骨血換戰馬的條款。
"大人,密信寫著"鐵砂入糧,斷其軍心"。"軍士的聲音帶著顫抖。謝淵捏緊密信,指節發白,忽然聽見身後陳虎低聲道:"這些鐵砂,是不是和我爹刻範時流的血一樣紅?"
寅時三刻,漳河的晨霧漫過燃燒的糧車殘骸。謝淵蹲下身,拾起半片燒黑的《匠人骨灰賬》,"丙巳初一陳六"的名字在餘燼中若隱若現,旁邊的"煆骨為粉"四字被火烤成暗紅,恰似匠人當年按在狀紙上的血手印。他輕撫斷笏上的裂痕,仿佛觸到了父親的體溫:"爹,你看,這些被煆燒的冤魂,終於在火光裡顯形了。"
晨風中,老匠人帶著匠人子弟們跪地焚香,煙靄裡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斷指謠》。謝淵站起身,望著河麵上漸漸散去的霧氣,忽然看見蘆葦叢中漂著半塊磚窯殘瓦,瓦背"丙巳"二字在晨光中閃爍——那是匠人在被煆燒前,拚儘全力刻下的最後印記。他知道,這場斷糧之戰斬斷的不僅是逆賊的糧道,更是斬斷了一條用匠人骨血鋪就的謀逆之路,而他手中的斷笏,終將成為這些冤魂在律法長卷上的點睛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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