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廠衛》載:"鎮刑司掌刺探刑名,設督主一人,秩從三品,統旗校千百戶;詔獄署典詔獄緝捕,督主由司禮監秉筆兼領,得調邊軍衛所。若兩署互訐,須禦史台攜《廠衛司職簿》赴會,按《皇明祖訓》勘核。"永熙三年八月廿六,卯時初刻。司禮監值房內,龍涎香混著陳年紙頁的氣息在銅爐中繚繞。謝淵垂眸望著案頭《兩署互控狀》,指尖在詔獄署督主汪廉的密折上停頓許久,朱批"鎮刑司督主裴顯私通魏王府"的字跡棱角分明,此刻正硌得他掌心發疼,卻也讓他心中的執念愈發清晰:這場廠衛互訐,必是揭開匠人血債的關鍵。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永熙三年八月廿六,辰時正刻。文華殿內,晨光透過雕花槅扇,在金漆大屏風上投下細碎光斑,將鎮刑司督主裴顯的蟒紋補服切割成明暗相間的碎片。他垂手而立,脊背僵直如鐵,餘光卻忍不住一次次掃向謝淵腰間的鐵尺。在青龍山礦洞,他曾親眼看見這把鐵尺劃破私軍統領的衣襟,露出底下與魏王府私軍相同的刺青,此刻那冰冷的鐵光映得他後頸發緊,當年被烙鐵灼傷的疤痕仿佛又開始隱隱作痛。袖口的孔雀藍錦緞泛著冷光,與昨夜在魏王府密道中見過的箭簇包漿彆無二致,讓他喉間泛起一絲苦澀——那批響箭的箭簇,正是用匠人斷指磨成的礦粉鍛造而成。
"啟稟陛下,"詔獄署督主汪廉越眾而出,聲音冷得像是從詔獄冰窖中傳來,震得殿中銅鈴輕顫,"裴顯每月廿三收受魏王府黃金百兩,"他展開手中賬冊,幾粒暗紅礦渣隨之飄落,在明黃的殿磚上格外刺眼,"所鑄兵器暗紋與邙山伏兵的響箭尾翼如出一轍。"說到"邙山"二字時,他特意側過身,讓裴顯看清自己眼底翻湧的冷意——他清楚地記得,那些響箭射穿匠人子弟胸膛時,箭頭還沾著未乾的血漬,與賬冊上的礦渣一樣,都是青龍山私礦的罪證。
裴顯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七年前那個暴雨夜的場景如潮水般湧來:他站在磚窯前,看著陳六被斬斷的手指落在滾燙的陶土上,發出"滋啦"的聲響,焦臭味混著雨水,成了他此後七年揮之不去的噩夢。此刻袖中藏著的指骨硌得他手腕發疼,那是從匠人李五妻女手中奪來的證物,本想用來構陷謝淵,卻不想汪廉竟搶先發難。"汪廉!你竟敢..."他向前半步,鸞帶上的獬豸紋玉佩撞在禦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卻在謝淵冰冷的目光中,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謝淵注意到裴顯袖口揚起的礦粉,與匠人斷指處發現的爆破殘留分毫不差。他握緊笏板,裂痕處的血痂蹭得掌心生疼,那是昨夜整理匠人證物時,不小心被斷笏棱角劃破的傷口。"鎮刑司上月呈交的《刺事月報》,"他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刃,"為何漏記魏王府三進三出的青壯匠人?"話落,他看見裴顯的瞳孔驟然收縮,喉結重重滾動——那個總在磚坯刻下"丙巳"年份的老匠陳六,正是在那次疏漏後消失在磚窯大火中。
裴顯正要反駁,袖中突然滑出一物,"啪嗒"一聲落在磚麵上。謝淵隻覺心臟猛地一沉,那節帶著焦黑烙痕的指骨,分明是匠人李五妻女哭訴求告的證物!指節處的繭子清晰可見,那是握了二十年刻刀才會有的痕跡,此刻卻安靜地躺在殿磚上,仿佛在無聲控訴著眼前的荒謬。他想起李五之女捧著斷指時的模樣,淚水滴在指節的繭子上,哽咽著說:"我爹說,這繭子是給皇上造磚磨出來的..."
"好個刺事月報!"永熙帝拍案而起,冕旒劇烈顫動,十二旒玉珠相撞發出細碎的聲響,驚起殿角棲息的灰雀。帝王的目光如刀,掃過裴顯煞白的臉,落在他袖口露出的半截信箋上——暗紋與逆黨名冊如出一轍,那是私軍統領獨有的標記。謝淵看見帝王的胸口劇烈起伏,冕旒下露出的眼角泛紅,想起昨夜在禦書房,永熙帝看著匠人骨殖清單時,指尖在"十二歲匠人之子"條目上停留的場景。
汪廉適時呈上《逆黨密信錄》,火漆印在陽光下顯露出變形的"秋祭"二字。"此暗號對應的響箭,"他的手指劃過焦痕邊緣,聲音裡難得地帶上一絲顫音,"箭簇弧度與匠人斷指刻模的角度完全一致。"他抬頭望向永熙帝,目光中閃過一絲複雜——有對帝王震怒的畏懼,也有對自己多年隱忍終得回報的釋然,更多的,是對那些被碾碎指骨的愧疚,"那些斷指,本是匠人按律呈於刑部的血證,卻成了他們構陷忠良的工具..."
片尾:
申時初刻,謝淵獨坐禦史值房,窗外鎮刑司詔獄方向傳來的鎖鐐聲,像極了磚窯匠人被強征時的鐵鏈響。他低頭看著裴顯掙紮時留下的抓痕裡,嵌著幾粒暗紅礦渣,和磚窯廢墟撿到的一模一樣。那些礦渣曾沾滿父親的衣襟,那時的他還不懂,為何父親總在深夜對著礦渣發呆,直到後來才明白,每一粒礦渣裡,都藏著匠人未說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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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千戶呈上裴顯靴底的泥土,"含銅量與魏王府私礦一致。"謝淵接過泥樣,粗糙的觸感讓他想起匠人陳六的手掌——那個總愛用斷指在磚坯上刻字的老匠,斷指前還笑著說:"等這批磚燒好,我閨女就能讀書了..."此刻,泥樣中隱約可見的磚坯碎屑,像極了陳六未完成的磚文。他望向窗外,詔獄署的鸞帶與鎮刑司的飛魚服在暮色中交錯,像一張由匠人血稅織就的羅網,卻擋不住天邊那縷倔強的霞光,正如擋不住他心中燃起的希望。
酉時初刻,暮鼓從午門傳來,低沉的鼓聲震得窗紙輕顫。謝淵握緊鐵尺,尺身的冰涼滲入手心,卻暖了他的胸膛。他知道,裴顯的垮台隻是開始,逆黨的根須仍深紮在朝堂各處:襄王府的繡房裡,可能還在繡著帶暗紋的軍旗;蕭桓的書房中,或許正謀劃著新的"秋祭"暗號。但他也看見,詔獄署門口,三十七名匠人子弟正捧著殘瓦默默佇立,瓦當上的冰裂紋在暮色中泛著微光,那是匠人用斷指刻下的無聲控訴,更是他繼續前行的動力。
杜甫的詩句在夜風中回蕩,謝淵望向獬豸碑的方向,碑首的獨角在夜色中勾勒出堅定的輪廓。鎮刑司與詔獄署的互攻訐終將平息,就像磚窯的大火總會熄滅,但匠人刻在磚上的"公道"二字,永遠不會被濃煙掩蓋。他的手指撫過斷笏上的"鐵骨冰心",父親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獬豸不是獨角的神羊,是長在匠人骨血裡的硬氣。"
獬豸補服的青金石紐扣在夜色中泛著微光,謝淵知道,當明天的太陽升起,他將帶著這些斷指的血、殘瓦的痕,繼續在金鑾殿上敲響正義的晨鐘。任爾雙廠攻訐如風浪,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永遠是匠人心中不滅的公道——那是用斷指刻就的誓言,是用骨血凝成的信仰,更是他謝淵,作為禦史,對這片土地最莊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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