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驛傳》載:"凡公差入京人員,所攜官文文牒須由驛站典守驛務,備車護送,沿途衛所不得阻滯。其護送之製,需晝夜兼程,依期抵達,毋得延誤。若驛站失於防範,致官文被失火燒毀者,驛丞杖八十,仍需依律追賠;若有私縱持械流賊劫殺公差、損毀官文者,以謀逆同黨論,斬立決,籍沒其家,親族流放三千裡。禦史巡按得沿途盤查驛站護牒實情,若有驛站官吏與賊寇勾連、隱匿劫案者,不論品級,一體拿問,按《大吳律?兵律》從重論處。"
孤臣敢向豺狼道,一片丹心照萬民。
永熙六年深秋,京畿官道的暮色像被揉碎的鐵鏽,沉甸甸地壓在謝淵肩頭。他懷中的《廬山墾荒詔》殘頁已被冷汗浸透,雙鶴紋密信的火漆印隔著衣料硌得胸骨生疼,仿佛寧王朱彬的爪牙正隔著紙張掐住他的咽喉。護送隊伍最前方,玄夜衛暗衛首領李昭的佩刀穗子甩出血色殘影——三日前鄱陽湖口那場惡戰,對方竟用茶農晾曬的紅綢綁紮箭矢,這卑劣的羞辱讓謝淵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指腹觸到掌心因長期握筆而生的薄繭,那是永熙帝曾說過"禦史筆尖當蘸百姓血淚"的印記。
涿州驛站的梆子聲剛落,濃煙已從窗縫滲入。謝淵在嗆咳中滾下床時,窗紙"噗"地燃成赤紅色,火舌順著房梁竄向案頭那幅浸血的民瘼圖。茶水繪製的廬山茶園輪廓在火中蜷曲,像極了他在惠民倉見過的、被烙鐵烙得皮開肉綻的茶農脊背,那些在燭光下顯形的茶漬密信,此刻正被火魔吞噬。
"大人!"李昭撞門的力道帶著破風之聲,刀身上跳動的火光映出他半邊焦黑的臉——左頰刀疤被火烤得滲血,卻仍緊咬鋼刀。謝淵剛轉身撲向藏著礬水密信的火盆,弩箭已擦著眉骨釘入木柱,箭尾紅綢在火光中猙獰如鬼。李昭的佩刀"當啷"落地,他竟用血肉之軀擋住破窗而入的流賊,後背的箭簇隨著揮拳動作深深沒入肌肉,鮮血順著刀疤縱橫的脖頸滴落,在青磚上綻開朵朵紅梅。
流賊的鋼刀劈麵而來,謝淵本能地翻滾躲避,袖口卻被火盆邊緣的鐵釘劃破。他抓起案頭硯台砸向對方太陽穴,墨汁飛濺間看見李昭單膝跪地,刀疤密布的手還在摸索掉落的佩刀——那是蕭櫟親賜的玄鐵刀,刀柄刻著"護民"二字,此刻正被流賊的靴底碾進泥裡。
"保護證據!"李昭突然暴起,用斷刀抵住流賊腰眼,任對方的匕首沒入自己肩胛,也要為謝淵爭取半息時間。火舌卷著民瘼圖殘頁掠過謝淵眼前,圖上茶農的血手印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與他手背上未愈的疤痕重疊,恍若百姓將血淚烙在他骨血裡的印記。
馬廄橫梁坍塌的瞬間,謝淵被李昭拽著撞破後窗。濃煙中,七名暗衛已呈環形倒下,每人手中半截梅枝都指向謝淵的廂房——蕭櫟親衛軍的"寒梅陣",至死都在為證據箱保駕護航。李昭後背插著三支弩箭,卻仍用刀鞘擊碎流賊手腕,將謝淵推至暗衛屍體圍成的保護圈內。
"大人快走!"李昭的吼聲混著咳血,突然旋身砍斷三根射來的弩箭,刀光在火海中劃出淒美弧線。謝淵看見他胸前鎧甲已被洞穿,露出的皮膚上刺著蕭櫟的王府紋章,那是五年前在廬州城,李昭為保護他被流寇劃傷後,親手刻下的誓言。
流賊的包圍圈越縮越小,李昭突然將玄夜衛令牌塞進謝淵手中,令牌上的獬豸紋還帶著他的體溫:"走水巷!宗人府玉牒..."話未說完,一支長箭貫穿他咽喉,血沫濺在謝淵胸前,將官服上的補子染成暗紅。謝淵踉蹌著撿起李昭手中的半片梅枝,斷口處的刻痕硌得指尖發疼——
五更驟雨撲滅餘火時,謝淵跪坐在焦土上,雨水混著骨灰在膝前積成血窪。民瘼圖殘頁上,"抗稅"二字被火燎得邊緣焦卷,卻仍倔強地泛著暗紅,像極了獄簿上茶農們按捺的指印。他忽然想起某個茶農在獄中說的話:"大人,我們按的不是手印,是全家的性命啊..."此刻這句話在雨聲中回蕩,與李昭臨終前努力指向都察院的手重疊,讓他的後背重重砸在潮濕的地上,仿佛壓著千萬個亡魂。
暗衛們的屍體保持著環抱證據箱的姿勢,箱中半幅民瘼圖、三封焦邊密信在雨中靜靜躺著。謝淵逐一合上他們的眼皮,發現每人手掌都緊握成拳,指縫裡露出梅枝碎屑——蕭櫟曾說,親衛軍每人都懷揣梅枝,寓意"寒梅傲雪,忠骨不屈"。此刻這些碎屑混著血水滲入泥土,像極了江西茶農播撒在亂石灘上的茶種,即便被碾壓,也要在春天抽出新芽。
片尾
卯時的京城浸在冷霧中,都察院門前的石獅瞪著銅鈴大眼,注視著這個渾身血汙的禦史。謝淵手中半片梅枝書簽的斷口處,刻痕正與石獅眼尾的暗紋悄然呼應——這是蕭櫟早年埋下的機關,隻有持梅枝者才能啟動宗人府密檔。門役看見他胸前焦黑的官服、手中滴著雨水的殘圖,剛要嗬斥,卻在瞥見玄夜衛令牌時噤若寒蟬。
"謝禦史!"急促的馬蹄聲撕裂晨霧,左僉都禦史親隨的馬鞭幾乎擦著他鼻尖落下,"文淵閣鈞旨,即刻前往會極門聽勘!"謝淵抬眼,看見對方腰間玉佩刻著雙鶴紋——與寧王榷場的印記如出一轍。他忽然明白,這不是傳訊,而是明搶。
指尖撫過梅枝斷口,永熙帝蕭睿的話在耳邊響起:"禦史之責,在為百姓爭一線生機。"謝淵忽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前被火灼傷的皮膚,上麵用朱砂繪著民瘼圖的輪廓——那是他在驛火中用鮮血拓印的證據,每一道灼痕都對應著廬山十八堡茶園的位置。"告訴文淵閣,"他的聲音混著晨霧擴散,"若想拿走證據,先讓某的血染紅都察院的台階。"
銅鐘突然轟鳴,獬豸旗在鐘樓頂端獵獵作響。謝淵望著匾額上"總憲"二字,想起李昭臨終時指向都察院的手——那是蕭櫟的信任,是暗衛們用性命鋪就的道路。梅枝雖斷,刻痕仍在,就像茶農們被奪走的茶園,隻要根脈未死,終會在春雷中抽出新枝。他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是比寧王更可怕的對手,但當指尖觸到懷中殘頁上茶農的血手印時,所有恐懼都化作一聲冷笑:這場與豺狼的博弈,他早已將生死刻進了證據的每一道褶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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