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大吳會典?錢法誌》卷三十九《私鑄律》載:"凡私鑄銅錢者,官民同罪:查獲銅料十斤以上,主犯梟首示眾,從犯杖責百斤並充軍;二十斤以上,罪及三代。鑄模必驗三重印記:一鈐工房火漆,二驗耐火土礦脈,三勘銅料出處,缺一則罪證不立。"永熙八年春分,大理寺西廊的垂絲海棠開得正盛,胭脂色花瓣落在青磚上,被晨露洇成淺紅的雲。韓王蕭檸立在刑房門前,手中私鑄銅錢在指尖緩緩轉動,錢麵"永熙通寶"四字歪斜如醉漢行路,穿口處凝結的黑色斑點,正是廬山鐵砂遇潮氧化的暗記——這種含鐵量七成的砂土,整個大吳唯有廬州榷場的舊礦脈出產。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刑房內炭爐正旺,銅壺水汽模糊了窗紙。韓王的指尖叩在鹽引案宗上,震得火漆封印的碎屑簌簌掉落:"兩淮虧空的銀數,"他望向大理寺丞張埜,後者正在細辨鑄模耐火土,"與私鑄銅錢的市值,"目光掃過案頭漕運圖,"恰好相差三十斤銅料。"
他的拇指碾過錢背,觸感粗糲如銼刀——這是私鑄錢最明顯的特征。三年前在江西查抄寧王舊部時,他曾見過同款鑄模,火漆封印用的是廬山鐵砂混洪澤湖黏土,與眼前這枚銅錢的耐火土成分,像孿生兄弟般相似。刑房內傳來炭火劈啪聲,大理寺丞張埜的咳嗽聲混著耐火土的焦味飄出,韓王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張埜在兩淮鹽引案中落下的寒疾,此刻怕是又被炭火熏得難受。
"殿下,"刑房小吏捧著鎏金托盤出現,盤中半枚鑄模用黃綾裹著,火漆封印的"磐石紋"在晨光中泛著暗紅,"張大人說,這耐火土的礦脈,"小吏壓低聲音,"與趙王府糧莊的地基土,"目光掃過韓王手中銅錢,"出自同一岩層。"
韓王的指尖頓在穿口處,鐵砂的涼意滲進指腹。他忽然轉身望向長廊儘頭,那裡有玄夜衛的緹騎正押解著戴枷的匠人經過,腳鐐拖地聲驚飛了海棠枝上的雀兒。匠人破衣上的火漆印記,與刑房鑄模的"磐石紋"如出一轍,而這種印記,按《錢法誌》規定,本應是趙王府榷場專用。
海棠花瓣落在銅錢上,遮住了歪斜的"永"字。韓王忽然輕笑,指尖彈落花瓣,露出穿口處清晰的鐵砂斑——這不是簡單的私鑄案,而是有人在用趙王府的火漆,鑄著寧王舊部的錢模,填著兩淮鹽引的虧空。刑房內張埜的咳嗽聲突然加重,韓王握錢的手不自覺收緊,火漆印的棱角在掌心硌出紅痕,如同這場博弈中,諸王遞來的帶刺請柬。
張埜的筆尖在衛所布防圖上頓住,藥香混著耐火土的焦味:"殿下請看,"他用銀針挑起錢模碎屑,"這耐火土含三成洪澤湖黏土,"又指向鹽引殘頁。"
金鑾殿外的青銅鼎爐正吐著沉水香,淡青煙霧纏繞著簷角瑞獸,將謝淵的皂靴染得微香。他橫在秦王幕僚身前,袖中火漆樣本被陽光照透,內裡赤鐵砂的暗紅紋路清晰可見——那是從私鑄錢模上刮下的核心證據。"勞煩通稟秦王殿下,"他的銀簽輕點樣本,金屬相撞聲驚起簷下棲鳥,"私鑄錢模的耐火土,"銀簽劃向對方衣襟,停在袖口三指處,"與趙王榷場封條的黏土成分,"簽尖在布料上劃出細響,"皆含洪澤湖底的膠泥。"
幕僚的手猛地按在劍柄上,玄色袖口翻卷,露出內裡火漆印——與刑房鑄模的"磐石紋"分毫不差。"禦史大人這是要阻塞言路?"他的瞳孔在陰影中收縮,手按劍柄的力道讓甲胄發出輕響。
"豈敢。"謝淵展開鴻臚寺驗報,素白宣紙在風中輕顫,鐵砂分布圖譜與錢模截麵完全重合,"隻是此物,"銀簽敲在"磐石紋"火漆印上,鎏金殿門的反光映在簽身,"與三年前查抄的寧王舊部鑄模,"他忽然壓低聲音,"火漆成分、耐火土配比,"目光掃過對方僵硬的肩背,"皆如出一爐。"
議政殿內,諸王衣擺的窸窣聲混著金磚反光。秦王蕭槿的鑄模拍在禦案時,火漆印的暗紅陰影恰好落在永熙帝的朱批上,驚得執筆太監手一抖,墨汁在奏疏上暈開。"陛下明鑒,"秦王的指尖碾過印紋,甲胄上的獬豸紋隨動作起伏,"此印與趙王府榷場封條,"他忽然指向韓王手中鹽引,"及韓王殿下的漕運記錄,"冷聲道,"耐火土皆采自洪澤湖西岸礦脈。"
趙王蕭桭的蟒紋補服掃過地麵:"秦王僅憑一塊耐火土,"他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就要構陷本王?"殿內禦史們的竊語如春水初融,唯有謝淵注意到,趙王袖口的火漆印邊緣,還沾著新土——正是今早從廬州榷場加急運來的。
永熙帝的冕旒在禦案後輕輕晃動,十二串金絲玉珠相撞發出細碎清響,像極了刑部大牢裡犯人鐐銬的回聲。他垂眸望著禦案上暈開的墨漬——那是執筆太監方才慌亂中滴落的,恰好染在"趙王府"三字上,將朱砂紅浸成暗褐。"謝禦史以為如何?"他的聲音混著沉水香,尾音拖得極輕,卻讓殿內諸王的衣擺都凝了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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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的銀簽在鑄模上方頓住,鎏金殿頂的陽光穿過冕旒,在永熙帝的麵靨上投下斑駁光影。他看見秦王蕭槿的嘴角勾起半道冷笑,趙王蕭桭的拇指正反複摩挲笏板裂痕——那是昨日在偏殿,趙王因用力過猛留下的新痕。"啟稟陛下,"他的銀簽輕點火漆印,簽尖與金磚相擊的脆響驚起梁上燕,"此印火漆成分,"視線掃過宗人府呈送的黃冊,"與趙王府榷場三年前備案的配方,"又指向趙王袖口未及拭去的新土,"皆為廬山鐵砂七成、洪澤黏土三成。"
殿內忽有穿堂風掠過,將秦王甲胄上的虎紋影子投在禦案,恰與鑄模火漆印重疊。謝淵聽見自己的心跳與簷角銅鈴同頻,三年前在江西查抄寧王鑄坊的記憶突然清晰——那時繳獲的火漆配方,此刻正攤開在諸王眼前。"而寧王舊部的鑄模,"他的聲音陡然沉下來,"正是用了趙王府的火漆,"銀簽劃過禦案,指向韓王手中的鹽引,"私鑄銅錢的市值,"停在兩淮虧空的數目上,"恰好補上鹽引的缺口。"
趙王握著的羊脂玉牒在掌心沁出冷汗。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連夜改的屯田記錄,火漆印下的廬山鐵砂痕跡,此刻是否正被謝淵的銀簽一寸寸剖開。永熙帝的冕旒再次微動,玉珠輕響如催命符,而他知道,這場博弈的天平,已隨著謝淵的話,悄悄偏向了秦王。"
謝淵踏前半步,銀簽輕點禦案上的鑄模:"啟稟陛下,"他的視線掃過秦王微眯的雙眼、趙王繃緊的下頜,"此印火漆含廬山鐵砂七成,"又指向趙王,"與趙王府榷場三年前的封條配方,"銀簽在火漆印上劃出火星,"完全一致。"殿內氣溫驟降,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混著殿外沉水香,"而寧王舊部的鑄模,"頓了頓,"正是用了同款火漆。"
趙王忽然想起,三日前連夜改的屯田記錄,火漆印下的廬山鐵砂,是否還留著未磨淨的痕跡。
趙王蕭桭大聲道:"秦王無憑無據!"
謝淵展開輿圖,銀簽劃過"軍屯鹽引"標記:"諸位殿下,"他的銀簽停在廬州榷場,"私鑄錢模的衛所,"又移向洪澤湖,"恰在趙王府糧莊漕運路線上,"銀簽敲出脆響,"且與寧王舊部據點,"目光掃過秦王,"同屬一衛防區。"
永熙帝的冕旒微動:"謝禦史的意思是?"
"啟稟陛下,"謝淵捧出宗人府密檔,"寧王舊部的鑄模記錄,"翻開泛黃紙頁,"火漆配方與趙王榷場,"指向秦王手中樣本,"同是廬山鐵砂七、洪澤黏土三,"忽然提高聲音,"此配方唯有趙王府作坊知曉。"
殿內嘩然。趙王的指節捏緊笏板,指縫間露出半片火漆殘頁——與鑄模印紋一致。
退朝後,韓王倚著廊柱,望著謝淵袖口的陳墨:"禦史確定是趙王?"
謝淵的銀簽在輿圖上劃出弧線:"私鑄銅錢的市值,"指向鹽引虧空處,"正好補上兩淮缺口,"又望向秦王遠去的背影,"而秦王的鑄模,"銀簽頓在火漆印,"比趙王的多一成銅礦砂——"忽然冷笑,"他在引我們查楚王。"
韓王摩挲著銅錢穿口:"借刀殺人?"
"更妙在屯田記錄,"謝淵的指腹按在輿圖褶皺處,"三日前剛改成楚王封地,"銀簽輕點改筆處,"墨色比底色淺三度,"望向宗人府方向,"趙王府想借楚王的銅礦擋槍。"
暮鼓聲中,謝淵望著諸王身影,想起今早收到的密報:九門提督的緹騎正在廬州榷場掘地三尺。他知道,這場博弈遠未結束——秦王的鑄模、趙王的火漆、楚王的銅礦,不過是冰山一角,而他手中的銀簽,必須在層層火漆印中,找到那條真正的裂痕。
片尾
戌初刻的宗人府密檔房,謝淵的銀簽挑開洪澤湖屯田記錄,火漆印下的改筆痕跡在燭光下顯形:"楚王封地"四字的墨色,果然比"趙王府"舊印淺了三個色階。他忽然輕笑,銀簽在舊印邊緣劃出火星——那裡還留著淡淡的鐵砂痕跡,正是趙王府火漆的標誌。
"大人,"周立呈上漕運密報,"趙王府的糧船,"聲音發顫,"正在轉移私鑄銅錢,"密報邊緣的火漆印還帶著潮氣,"裝貨地點,"指向輿圖,"正是寧王舊部的廢窯。"
謝淵的銀簽停在"廢窯"標記,那裡與洪澤湖屯田、廬州榷場連成三角。他知道,這三角的中心,藏著諸王私鑄的核心——火漆配方、耐火土礦脈、漕運路線,環環相扣。而他要做的,就是沿著這條證據鏈,撕開官官相護的黑幕,如同當年在江西撕開寧王的隱田案。
夜風穿過回廊,簷角銅鈴輕響。謝淵望著輿圖上的火漆印,那些或深或淺的印記,如同諸王的權謀,層層疊疊掩蓋真相。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些印記會被銀簽劃破,讓私鑄銅錢的真相,如同春日的海棠,在晨光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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