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吳史?職官誌》載:"京官遷轉,必由吏部廷推,,內閣票擬,最後請旨定奪。"德佑十年臘月初七,雪壓紫禁城,吏部尚書王翱捧《廷推名冊》入便殿時,掌印太監王真正用翠玉指甲碾磨著晉王府送來的紅膠土——那是他與晉王密信的專屬火漆原料。
城外蕭蕭北風起,城上健兒吹落耳。
將軍玉帳貂鼠衣,手持酒杯看雪飛。
吏部大堂暖閣內,鎏金銅漏在簷角投下細長陰影,每滴漏水下落的聲響都像重錘敲在王真心頭。德佑帝蕭桓的目光停在廷推名單"謝淵,可擢右僉都禦史"的朱砂批注上,朱筆勾勒的"右"字尾鉤,恰如謝淵腰間關防的銅紐形狀。掌印太監王真垂手侍立,翡翠朝珠隨呼吸輕顫,三十六顆珠子裡有十二顆沁著晉王府私礦的紅膠土——那是他與晉王密信的火漆原料。
他的目光如刀劃過班列中三位言官:刑科給事中張楫的獬豸補子用蜀錦織成,團花邊緣繡著晉王府特有的纏枝蓮紋,年節饋禮清單裡記著"蜀錦二匹,值銀五百兩";河南道禦史李銘的烏紗帽內襯微微鼓起,藏著王真親書的密信,火漆印邊角還沾著未刮淨的紅膠土;山西道禦史趙倫的粉底皂靴跟,嵌著前日晉王府夜宴的紅膠土,與《禁絕私鑄》案中私鑄局的原料成分完全一致。
"陛下!"張楫突然出列,象牙笏板碰擊青磚發出脆響,驚飛了梁間棲息的蝙蝠。他避開謝淵腰間"天憲"關防的冷光,聲線卻在發抖:"謝淵巡按河南二百餘日,"刻意加重"未結"二字,"鹽稅案五十三名貪吏仍羈押按察司,若此時擢升,恐開"帶病升遷"之例,壞我大吳考成法!"
謝淵上前半步,靴跟碾碎炭盆迸出的火星,玄色官靴底與青磚暗紋相接。他展開黃絹封麵的《糾劾貪吏實證冊》,都察院火漆印在燭下泛著陳年血珀的光澤,封皮磨損處露出潞州桑皮紙的纖維——那是他在澤州災民家借來的糊窗紙。"張給事既知五十三人,"指尖劃過冊中夾著的銀箔殘片,"可知汝寧知府吳守仁、彰德同知陳茂才、歸德通判李正華,"頓了頓,讓殿內抽氣聲浪湧過,"於去歲冬至日,各遣管家入鎮刑司,進獻王真公公"冰敬"三千兩?"
話音未落,王真胸前的翡翠朝珠突然"啪嗒"斷裂,十二顆珠子滾落青磚,在燭火下劃出綠瑩瑩的弧線。其中三顆滾向謝淵,被他靴尖輕輕抵住,珠子表麵的冰裂紋與他官靴底的紋路奇妙吻合。趙倫見狀急步出列,袖中密信摩擦綢緞的窸窣聲,恰好被炭火爆裂聲掩蓋:"謝大人僅憑殘片,便敢構陷內廷近臣?"
"構陷?"謝淵擊掌三聲,玄夜衛抬著檀木匣魚貫而入,匣底鋪著鎮刑司千戶趙忠的供詞。他展開蓋著鎮刑司關防的黃紙,油墨未乾的"王真矯旨"四字洇透紙背:"趙忠供稱,王真命其偽造鹽稅勘合,"指節敲在"三成鹽稅入晉王私庫"的朱批上,紅膠土印泥在燭光下滲出細小氣泡,"而張給事彈劾某"延誤案牘"的奏章,"目光掃過張楫耳後暴起的青筋,"恰在私庫進銀後的第三日,用的是晉王府特製的八行箋。"
李銘突然跪倒,補子上的圖案因動作扭曲成猙獰之態:"陛下!謝淵身為左都禦史,竟挾風憲之威構陷言官,"他的膝蓋碾碎方才滾落的翡翠珠,玉屑混著磚縫裡的鹽晶,"此風若長,台諫將成虛設!"
"欺壓?"謝淵的手指在《鹽法條例》永熙朝增訂本上劃過,先帝禦批"左都禦史掌司風憲,糾劾百司,可先斬後奏"的朱砂字被磨得發亮,顯見日日翻閱的痕跡。他抽出用澤州災民粗布包裹的《災民花名簿》,三十七枚暗紅指印在燭火下如凝固的血痂——那是百姓按在訴狀上的赤子之心:"某巡撫山西時,"指腹撫過"澤州知州趙廉縱兵搶糧"的墨批,字跡旁還貼著半片凍裂的手掌皮,"李禦史的同年、平陽府通判周琦,"突然提高聲音,"正將三萬石賑糧——"他抖落冊中飄落的糧票,票尾"晉王府"暗記在燭光下清晰可見,"裝入貼有鎮刑司封條的糧車!"
殿內溫度驟降,謝淵轉向王真,目光如冰錐刺骨:"至於資曆——"他展開丈二長卷《河防圖成》,金龍口鐵犀的朱砂眼睛炯炯有神,犀足所踏河妖的鱗片,正是晉王府私軍麒麟紋的變形。"某總督河道時,"指尖劃過"清退占役兵丁八千三百人"的考成記錄,字跡邊緣蓋著十二道地方官印,每道印泥都混著黃河泥沙,"王公公的鎮刑司,"頓了頓,從袖中取出半片尚未熔毀的銅模殘件,"當時正往熔爐裡投入晉王府私鑄局的"晉"字銅模,"模上陽文與趙忠供詞裡的描述分毫不差,"而這些銅模,本應用來鑄造河工所需的鐵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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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書王翱適時出列,手中考成簿的黃綾封麵映著燭火,邊緣火漆封印顯示此乃都察院十三道聯署原件:"陛下,謝淵任左都禦史以來,"他的聲音如洪鐘撞殿,"按《考成法》糾劾貪吏百二十員,核減賦稅八萬兩——"翻開內頁,每道彈劾都附有人證供詞、物證清單,"所清退兵丁足充一衛,兵器甲胄刻有"晉"字暗記,"指節停在都察院評語處,"十三道禦史聯署:"總司風憲,實心任事,有古大臣之風"。"
德佑帝的手指劃過考成簿上的朱砂批注,忽然想起今春謝淵冒雪呈遞的《預備倉糧冊》,每粒米都用蠅頭小楷注著"澤州李家莊災民王大郎捐",冊尾還粘著半片凍僵的菜根——那是災民在雪地裡挖到的最後口糧。王真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翡翠碎屑刺破皮膚,血珠滴在青磚上,恰好落在謝淵實證冊裡銀票殘片的"晉王府"暗記旁,像極了給貪腐蓋上的血印。他忽然意識到,這個曾在黃河邊鑄鐵犀的左都禦史,早已將官官相護的黑幕,鑄進了律法的厚重碑銘。
是夜,值房炭爐燒得劈啪作響,謝淵的影子被火光投在窗紙上,隨撲窗的雪花輕輕晃動。案頭《實證冊》第三頁的銀票殘片泛著微光,潞州桑皮紙粗糙的纖維間,"晉王府"的暗記青灰如舊,像道結不了痂的傷口。
貼身書吏李安捧著炭爐進來,爐灰裡半片焦紙蜷曲著:"大人,張楫書房的炭爐裡檢出這個。"焦紙上"鐵犀腹內清單"幾字已模糊,"鹽引分潤私軍糧餉"的殘筆卻刺目——正是黃河鐵犀腹內藏著的晉王分贓記錄,和他隨身攜帶的《河防圖成》布防圖,像貪腐的左右兩手。
李安遞上拓片,新印的麒麟紋多了尾羽,謝淵指尖劃過,摸到細微的顆粒——是晉王府私礦的紅膠土。他想起白日廷推時王真斷裂的翡翠朝珠,每顆珠子都沾過災民的淚,如今換了印紋,不過是把貪腐的皮換了。
新賜的都察院關防沉甸甸壓在掌心,銅紐還帶著禦賜的溫熱。這是德佑帝親授的左都禦史關防,紐繩上的黃絛未剪,卻比舊關防重了許多。窗外雪光映著關防,在地上投出方正的影子,像塊鎮河的鐵犀角。
更夫梆子聲穿過雪幕,謝淵提起狼毫,硯台裡的墨汁映著雪光。實證冊扉頁上,他寫下"冰敬炭敬,敬的是私囊;國法王法,護的是黎庶",筆力滲透紙張——就像白日碾碎的翡翠珠,在心裡留了印子。
炭爐爆出火星,謝淵望向窗外,紫禁城的飛簷在雪中冷硬如鐵,卻有細雪慢慢蓋住瓦縫。新關防、銀票殘片、焦紙、拓片,在案頭擺成一列,像等著明日早朝的兵士。玄夜衛換防的聲響傳來,靴底積雪踩得咯吱響,驚飛了簷角的雪。
他吹熄燭火,雪光成了唯一的亮。關防的輪廓在暗中清晰,就像黃河邊的鐵犀,不管夜色多深,總盯著河水的流向。那些藏在鐵犀腹裡的清單,夾在實證冊中的殘片,終將在晨光裡,讓貪腐無處可藏。
卷尾
太史公曰:觀謝淵廷推之辯,知官官相護者,必結黨以營私;守正不阿者,唯實證以破局。王真之陰狠,在串聯言官、銷毀證據,以"未結"之名堵悠悠之口;謝淵之公正,在遍查賬冊、親錄實證,以"冰敬"之據破重重之網。
其廷推也,非為一官之升,乃為吏治之清。當銀票殘片與供詞互證,當災民花名與考成同輝,可知:官製之弊,生於暗箱;律法之明,顯於實證。謝公以《實證冊》為劍,斬結黨之蔓;以德佑帝之批為盾,護直臣之路。此役之後,都察院多一風憲官,朝堂少一貪墨輩,而天下百姓,多一仰望之青天。
王真之敗,非敗於口舌,乃敗於民心;謝公之勝,非勝於權術,乃勝於公理。當翡翠朝珠散落,當鐵犀銘石矗立,曆史終會記得:在官官相護的迷局中,總有如謝淵者,以實證為燈,照破黑暗;以律法為刃,斬儘貪腐。此等風節,正如其詩所雲,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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