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玄夜衛誌》載:“玄夜衛掌偵伺、緝捕、刺探敵情,直屬天子,凡邊警諜報需驗火漆、核人證,確認真實後方可奏報。遇戰事,需詳查敵寇動向,辨明真偽,不得虛傳情報,惑亂軍心。”
德佑二十九年九月十五日,廷議第四日,紫宸殿的梁柱間彌漫著一股緊繃的氣息。昨夜鎮刑司太監魏忠密遞的諜報在朝臣間暗流湧動——“北元與南越結盟,約定共擊大吳”,這消息如驚雷炸響,讓本就激烈的戰守之爭更添變數。禦案上,玄夜衛呈的狼旗信物靜靜躺著,銅鏽的光澤裡藏著看不清的陰謀。
銅旗狼蛇刻偽盟,諜報虛傳惑聖聽。
宿怨百年難轉瞬,新旗三月易成形。
細究舊俗知真贗,詳察人心辨濁清。
莫讓奸邪操戰策,邊烽需待實情報。
辰時四刻的鐘聲餘韻還在紫宸殿的藻井間回蕩,威遠伯李穆已捧著一個紫檀木錦盒大步出列。他年過五十,臉頰上刻著常年戍邊留下的風霜溝壑,猩紅的公侯袍袖下,手背青筋因激動突突直跳,指縫間還沾著未擦淨的銅鏽。走到殿中紫檀木案前,他深吸一口氣,將錦盒重重放下,盒蓋與盒身碰撞發出“哢嗒”脆響,驚得案邊燭火猛地一跳。
“陛下請看!”李穆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尾音都微微發顫,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錦盒中的銅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乃玄夜衛百戶張遷昨日在雲州左衛邊境截獲的信物,北元使者親手贈與南越的盟旗!”銅旗巴掌大小,正麵是北元標誌性的狼紋,獠牙畢露如刀,狼眼嵌著兩顆綠豆大的黑琉璃珠,在晨光中閃著凶光;背麵是南越的金蛇紋,蛇身盤繞如繩,吐信的舌尖刻得鋒利如刺,兩紋交彙處用陰文刻著“共擊中原”四個小字,字跡歪斜卻透著猙獰,仿佛能聽見字裡行間的磨牙聲。
“二寇已暗中結盟!”李穆抬高聲音,將銅旗舉得更高,“北元承諾十月初一攻大同,南越保證九月底襲欽州,兩麵夾擊,其心昭然若揭!”他轉身麵向群臣,袍角掃過案邊的銅爵,“雲州失陷至今未滿十日,欽州又告急,若再遲疑,待他們聯軍入境,長城防線必破,屆時京師震動,悔之晚矣!”
“狼旗為證,勾結無疑!”兵部尚書李肅幾乎是應聲而出,緋色袍袖一揮帶起一陣風,將案上的輿圖邊角吹得翻卷,“臣早說二寇異動詭異!雲州失陷在九月初五,欽州被圍在九月初七,相隔兩日,絕非巧合!”他快步走到案前,手指重重戳在銅旗上,“此旗便是鐵證!狼蛇同體,古今未有,不是結盟是什麼?”
轉向禦座時,他的語氣愈發激昂,鬢角的白發都在顫抖:“陛下,機不可失!當趁二寇未完成合圍,即刻發兵十萬——神樞營五萬出雁門擊北元,神機營五萬下南疆破南越,分擊其兩翼,必能破其盟約!否則待他們聯軍壓境,大同、欽州失守事小,動搖國本事大,那便是國之大禍!”
“李尚書所言極是!”成山侯王通立刻出列附和,腰間玉帶因動作歪斜也顧不上扶,“臣願領兵三千為先鋒,直搗漠南!”忻城伯趙武緊隨其後,鐵甲鏗鏘聲震得殿中檀香都晃了晃:“狼旗鐵證如山,豈能再等?請陛下下旨出兵,臣等願立軍令狀,一月內必破敵盟!”他指著銅旗高聲道:“此等叛逆之旗,當懸於午門城樓,讓天下人看看二寇的狼子野心,以儆效尤!”
殿中主戰聲浪瞬間高漲,武將們的附和聲、鐵甲碰撞聲混著燭火的劈啪聲,將檀香的沉靜衝得七零八落,仿佛這枚銅旗已將所有猶豫擊得粉碎。
蕭桓的目光落在銅旗上,指尖無意識地在禦案的龍紋浮雕上輕叩,發出“篤篤”的輕響。狼紋蛇紋的刻工不算精細,邊緣卻打磨得異常光滑,連最鋒利的狼爪尖都圓鈍無鋒,不像常年在草原風沙、南疆瘴氣中使用的舊物——真正的敵寇信物,哪會如此“體麵”?
他忽然想起元興帝征北元時的舊物,當年太皇太後賜的那麵繳獲的狼旗,狼紋眼角分明有一道刻意鑿出的缺口,內侍監的老太監說,那是北元“尚武不尚全,知勇亦知戒”的舊俗,代代相傳從無例外。可眼前這麵旗的狼紋眼角完好無缺,連一絲磕碰的痕跡都沒有,透著說不出的怪異。
“這旗是何人截獲?有無人證?”蕭桓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卻如鷹隼般銳利,掃過李穆微微發僵的臉。
李穆躬身時,袍角的褶皺裡滾出一滴汗珠,落在金磚上悄無聲息:“回陛下,是玄夜衛百戶張遷於雲州左衛邊境截獲,人證便是張遷本人,此刻已在殿外候旨。”他垂下眼瞼,避開蕭桓的目光,指尖不自覺地撚著袍角——他沒說的是,張遷不僅是鎮刑司太監魏忠的遠房表侄,上個月剛因“緝捕不力”被降職,正是魏忠保舉他去雲州“戴罪立功”的。這層關係,殿中隻有他與魏忠的心腹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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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青袍身影再次出列,謝淵捧著一卷諜報抄本緩步至案前,烏角帶的銅扣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啞光。他並未急著看銅旗,而是先躬身行禮,袍角輕掃地麵的聲響在嘈雜中格外清晰,聲音沉穩如深潭:“威遠伯出示的狼旗確屬可疑,但二寇是否真結盟,還需細究史實、詳察物證。”
李穆臉色一沉,顴骨瞬間漲紅:“謝禦史又要質疑玄夜衛的諜報?張遷親眼所見,盟旗在此,難道還有假?都察院管風紀,何時管起邊軍諜報了?”他刻意拔高聲音,帶著幾分倚老賣老的威壓。
謝淵抬眼看向他,目光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銳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核心:“威遠伯稍安。臣非質疑玄夜衛,隻是據都察院檔案核查,北元、南越素有世仇。元興帝二十年,南越曾遣三萬兵助我朝夾擊北元,在忽蘭忽失溫斬殺其太師阿魯台;永熙三年,北元又聯合雲南土司攻南越東京,掠其宗室三百餘人。”他頓了頓,聲音愈發清晰,“此等血海深仇,豈是一麵銅旗就能冰釋的?若真要結盟,至少需交換質子、割讓土地,怎會如此草率?”
謝淵走到案前,指尖輕輕拂過銅旗表麵,觸感異常光滑,連一絲常年握持留下的包漿都沒有,倒像剛從工坊裡鑄出來的新物。“威遠伯請看,”他指向狼紋眼角,指甲輕叩銅麵發出“當當”脆響,“北元舊俗,狼旗必留一道缺口,表‘雖勇亦有缺,需謹戰’之意,元興帝親征時編纂的《北征錄》卷三明確記載:‘狼旗缺眥者,真也;全者,偽也。’可這麵旗的狼紋完好無缺,連最細微的刻痕都沒有,倒像不知舊俗者刻意仿刻的。”
他翻轉銅旗,陽光透過窗欞照在蛇紋上,赤銅的光澤鮮亮刺眼:“南越蛇紋慣用嶺南紅銅,因瘴江水汽侵蝕,半年便會泛出青綠鏽跡,這是廣西布政使司呈的《南越器物考》裡寫的。可此旗用的是京師‘寶源局’特有的赤銅,色澤鮮亮如鏡,鏽跡淺淡如霜,顯然是新鑄之物,絕非邊境舊旗——哪有敵寇結盟,用新鑄的信物?”
李穆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抬手想擦,又猛地放下,強辯道:“敵寇狡猾!刻意改俗鑄新旗,正是為掩人耳目,謝禦史怎能因這點細節就否定盟約?”他的聲音有些發虛,連自己都覺得這辯解蒼白無力。
“細節恰恰能辨真偽。”謝淵展開手中的諜報抄本,那紙頁粗糙發脆,顯然是急就章用的草紙,上麵的字跡潦草如雞爪,墨跡時深時淺,有的字被墨團糊住,顯然是書寫者心慌手抖所致。“陛下請看,”他指尖劃過“北元使者與南越副將陳日熞於雲州會麵”一行字,紙頁因用力微微發顫,“這行關鍵記錄,既沒寫具體時辰是辰時還是午時,也沒標地點是雲州左衛的張家堡還是李家村,更無同見人姓名——玄夜衛《諜報規製》明確規定,重要軍情需注‘三要素’:時間精確到時辰,地點標注至村落,人證需兩名以上畫押,可這份諜報全未提及,倒像閉門造車的虛文。”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群臣,聲音壓得更低沉,卻字字清晰:“更可疑的是,據大同巡撫周忱昨日遞的密報,北元新汗孛羅帖木兒剛在八月初十殺了叔父才繼位,部落首領裡不服他的十有六七,太師也先正屯兵漠北,揚言要‘清君側’,內部爭鬥正烈,哪有餘力派使者結盟南越?”
“還有廣西按察使司的奏報,”謝淵又從袖中取出一卷公文,“南越輔國將軍陳日熞上個月剛平了弟弟陳日煌的叛亂,國中府庫被叛軍燒了大半,百姓流離失所,他正忙著開倉賑災、整編殘兵,連欽州防線都湊不齊三萬兵,哪有兵力北上呼應北元?”這些話如重錘,敲在主戰派的論點上,殿中漸漸安靜下來。
“謝禦史這是書生之見!”李肅猛地握拳,指節捏得發白,緋色袍袖狠狠掃過案邊燭台,燭火劇烈搖晃,將他的影子投在梁柱上,扭曲如鬼。“敵寇慣用‘示弱’之計!當年元興帝征瓦剌,也先故意散布‘內亂’謠言,誘我軍輕出,結果丘福將軍率三萬京營中伏,全軍覆沒於臚朐河!”他往前一步,幾乎逼近謝淵,聲音因憤怒變調,“今二寇故技重施,謝禦史卻執迷不悟,揪著細枝末節不放,莫非是受了敵寇蠱惑?!”
這話一出,殿中頓時吸氣聲一片——誣陷大臣通敵,已是潑天的重罪。正此時,站在殿角的鎮刑司隨堂太監突然尖聲附和,那聲音像指甲刮過瓦片般刺耳:“李尚書所言極是!玄夜衛諜報乃天子親掌,豈容都察院隨意質疑?”太監尖細的嗓音裡帶著陰狠,“謝禦史三番五次阻撓出兵,從糧草到京營,再到今日諜報,樁樁件件唱反調,恐真有通敵之嫌!老奴請陛下徹查謝禦史,審他與敵寇有無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