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會典?軍審製》載:“凡‘邊軍駐地貪腐案’,皇帝可設‘軍前審案’,‘就地開庭,軍民旁聽,玄夜衛主審,三法司派員監審’。審案需‘驗賬冊、查倉儲、對人證’,‘貪腐逾千兩、克扣軍糧逾萬石者’,‘立決於軍前’。德佑年間‘邊地多弊’,故‘軍審不拘常例,許以軍法嚴辦’,審出之‘贓糧、贓銀’一律‘返還邊軍’,‘涉案官員家產抄沒入官’,‘同案包庇者降級調用’。”
朔雪邊關卷弊塵,軍前審案正官倫。
賬中貓膩層層破,倉裡虧空件件真。
二十七奸皆伏法,五千石粟複歸軍。
長城內外歡呼動,始見清風滿塞垣。
德佑三十年正月初二,大同衛的積雪剛沒過腳踝,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輕響,中軍大帳外已豎起三丈高的木台。台柱裹著青布,台額懸著“軍前審案”四個朱漆大字,字縫裡還嵌著未化的雪粒,在朝陽下泛著冷光。木台兩側立著兩排玄夜衛緹騎,甲胄上的霜花遇熱融化,水珠順著甲葉滴落,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蕭桓坐在帳內翻閱卷宗,案上堆著從王林黨羽家中搜出的“大同衛官員往來賬冊”,紙頁泛黃發脆,邊角因常年翻動卷成波浪。他指尖撚起一張賬冊,墨跡在寒風中凝著冷光,“陽曲衛”三個字的墨色比其他字跡略深,顯然是反複圈點過。炭盆裡的炭火“劈啪”爆響,將他的影子投在帳壁上,隨著火光輕輕晃動。
謝淵捧著勘驗記錄進來,進門時先拂去肩頭的雪粒,靴底帶進來的雪在炭盆邊融成水痕,蜿蜒著爬上案角。“陛下,按賬冊標注,大同衛軍屯糧三年虧空七萬石。”他將勘驗記錄攤開,上麵用朱筆標著各衛所的虧空數額,“各衛所千戶以上官員,半數在‘饋贈’名錄上有記錄,陽曲衛千戶孫誌的名字出現了十二次,每次‘饋贈’都在秋收後三日。”
“軍屯是邊軍命脈。”蕭桓指尖重重點在“陽曲衛千戶孫誌”的名字上,筆尖將紙頁戳出個小坑,“《軍屯則例》載明‘每屯歲繳糧五千石’,陽曲衛十屯,歲繳應五萬石,去年卻隻繳三萬石,賬冊上寫‘蝗災歉收’,可玄夜衛緹騎查得他們秋收時私開糧倉,連夜將新糧賣給了朔州的糧商。”他推開帳門,寒風卷著雪沫撲麵而來,木台前聚集的軍民已黑壓壓一片,士兵們握著兵器的手凍得發紅,卻沒人肯搓手取暖,都望著帳門方向。
“今日就從孫誌審起。”蕭桓的聲音在寒風中格外清晰,目光掃過台下踮腳張望的軍民,“讓邊軍弟兄看看,朝廷如何一樁樁、一件件,替他們討回被克扣的糧草,討回被凍餓的公道!”帳外的軍民聽見這話,忽然爆發出低低的歡呼,像悶雷滾過雪原,連木台都似乎震動了一下。
辰時三刻,軍鼓三聲擂響,軍民湧入審案台周圍,玄夜衛緹騎按刀維持秩序,邊軍士兵列成方陣,甲胄上的霜花在朝陽下閃著光。蕭桓端坐主審席,左側是三法司派來的監審官,右側是謝淵與周毅,案前跪著第一個被告——陽曲衛千戶孫誌,他穿著囚服,卻梗著脖子喊冤:“陛下明鑒!去年陽曲衛確遭蝗災,軍糧歉收是實情,賬冊有裡正簽字畫押,絕非下官克扣!”
謝淵冷笑一聲,將勘驗圖擲到他麵前:“這是玄夜衛緹騎實地丈量的軍屯圖,陽曲衛十屯稻田畝數與去年持平,秋收時的穀草堆得比往年還高。裡正王老實已招供,你用二十兩銀子逼他偽簽‘蝗災文書’,實際將兩萬石軍糧賣給了糧商張大戶,對不對?”孫誌臉色煞白,眼神瞟向台下的陽曲衛士兵,忽然喊道:“是鎮撫使李康指使的!他要下官每年‘孝敬’五千石,否則就參我治軍不嚴!”
李康被緹騎押上台時,棉袍上還沾著酒漬。他是大同衛鎮撫使,正三品官階,往日在衛所作威作福,此刻卻抖得像篩糠:“陛下,孫誌血口噴人!他賣糧的銀子全入了私囊,與下官無關!”謝淵呈上兩本賬冊:“這是從你書房搜出的‘收糧簿’,上麵記著‘陽曲衛孫誌,歲獻五千石’,筆跡與你批文一致;這本是糧商張大戶的賬,‘買陽曲衛糧兩萬石,銀五千兩’,付款當日,你家賬房往京師彙了三千兩,收款人是你兒子——還要狡辯嗎?”
台下軍民嘩然,陽曲衛士兵李鐵柱擠到前排,紅著眼喊道:“去年冬天我們吃的都是帶沙子的糙米,原來好糧都被你們賣了!我弟弟就是吃了發黴的糧食病死的!”喊聲激起眾怒,士兵們紛紛跺腳,雪地發出“咯吱”的聲響,震得審案台都在搖晃。李康癱在地上,忽然朝蕭桓磕頭:“陛下饒命!下官願供出同黨!大同知府王慶每年收我們‘冬防銀’,衛所指揮僉事趙通替我們修改軍屯賬冊……”
蕭桓讓緹騎將李康押下,傳大同知府王慶上堂。王慶穿著七品官袍,手裡還攥著《大吳律》,試圖用“文官不掌軍糧”辯解:“陛下,按《職官誌》,知府掌民政,軍屯糧由衛所掌管,下官隻是‘代轉文書’,並無實權乾預……”話未說完,謝淵已呈上稅銀賬冊:“你雖不掌軍糧,卻每年以‘修城’為名,從邊軍冬衣款中克扣三成,三年共貪墨銀兩萬兩,還讓裁縫鋪用舊棉充新絮,去年冬邊軍凍死十二人,你敢說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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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外忽然傳來哭聲,三個邊軍家屬捧著凍硬的舊棉衣擠進來,棉衣撕開處露出發黃的敗絮:“陛下請看!這就是王知府發的冬衣,我丈夫穿著它守城牆,活活凍成了冰人!”軍民的怒罵聲浪幾乎掀翻審案台,王慶麵如死灰,終於供認:“是……是趙通牽線,說‘衛所分糧,知府分銀’,我們約定‘互不上告’,誰料……”
審案從辰時持續到未時,每個被告都試圖攀咬他人拖延時間,卻被玄夜衛提前掌握的證據一一戳穿。衛所指揮僉事趙通被揭穿“用劣質火藥充軍器”,賬冊上記著“火藥千斤”,實際送來的卻是摻了沙土的假貨,去年炸營傷了五名士兵;軍器庫大使劉平招認“與鎮刑司舊部勾結,將新造弓矢倒賣北元”,玄夜衛從他地窖搜出北元彎刀三十把;連負責掩埋陣亡士兵的驛丞都供認“虛報陣亡人數,冒領軍餉三年”,死者名單上的名字,有一半還活著在田裡耕作。
蕭桓越審臉色越沉,案上的罪狀記錄越堆越高。當審到“虛報軍戶”的戶籍吏時,他猛地拍案:“《軍戶冊》是征兵納糧的根本,你竟敢將三百戶軍戶改成‘逃戶’,把他們的田產分給親信!”戶籍吏哭喊道:“是王知府讓改的!他說‘少一戶軍戶,少繳十石糧,咱們多分些’……”
未時三刻,謝淵將彙總的罪狀呈給蕭桓,墨跡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陛下,共審出貪腐官員二十七人,其中衛所官員十六人、地方文官十一人,涉及克扣軍糧七萬石、貪墨軍餉五萬兩、倒賣軍器折合銀三萬兩。”他指著賬冊補充,“追回的軍糧中,有五萬石已查實存放於各衛所私倉,還有兩萬石被變賣,需折價追繳。”
蕭桓望著台下屏息等待的軍民,聲音透過寒風傳遍全場:“按《軍審製》:孫誌、李康、王慶等七人‘貪腐逾萬兩、致邊軍死傷’,斬立決於軍前;趙通等十二人‘貪腐五千兩以上’,流放三千裡;其餘八人‘包庇同黨’,革職永不錄用!”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歡呼的軍民,“追回的五萬石軍糧,即刻分撥各衛所,優先補給守城士兵;貪墨銀兩所折糧草,正月十五前務必送到弟兄們手中!”
午時行刑的梆子聲響起,七名主犯被押赴刑場,軍民跟在後麵唾罵,有人扔來凍硬的窩頭砸在他們身上。孫誌路過陽曲衛士兵方陣時,李鐵柱吐了口唾沫:“你賣糧換的銀子,買得動你的命嗎?”刑場刀光閃過,人頭落地的瞬間,邊軍士兵齊聲高喊“陛下聖明”,聲浪震得積雪從帳簷滑落。
與此同時,玄夜衛緹騎按清單查抄各官員私倉。在李康的地窖裡,緹騎撬開偽裝成酒缸的糧囤,裡麵堆滿白花花的糙米,糧囤壁上還貼著“陽曲衛軍屯”的封條;王慶的糧倉藏在寺廟佛像後,五千石軍糧用香油熏過防蟲,比邊軍吃的糙米好上十倍;趙通的私宅地窖裡,除了軍器,還有王林黨羽給他的密信,寫著“事成後保你升指揮同知”。
分糧的消息傳到各衛所時,士兵們正在修補城牆。當緹騎押著糧車出現,車身上插著“返還軍糧”的木牌,老兵張德勝顫抖著揭開麻袋,飽滿的穀粒滾落在掌心,他忽然老淚縱橫:“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好的糧了!”年輕士兵們歡呼著圍上來,有人用頭盔當瓢舀起糧食,互相拋灑著慶祝,糧粒落在積雪上,像撒了滿地碎金。
周毅站在糧車旁,看著士兵們將糧食搬進新修的軍儲倉,倉門上新刻的“軍民共守”四個字在陽光下發亮。“陛下說了,”他對士兵們高聲道,“以後軍糧每月由玄夜衛與衛所共同清點,賬冊一式三份,誰再敢克扣,孫誌就是榜樣!”士兵們齊聲應諾,連搬運糧食的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傍晚的大同衛衙署,燭火已燃起,將帳內照得通明。蕭桓坐在案前翻閱新造的軍屯賬冊,賬頁上的墨跡還帶著淡淡的鬆煙香,每筆“實收糧五千石”的記錄旁,都蓋著衛所與玄夜衛的雙印。謝淵輕步進來,先將分糧回執碼在案角,回執上的血指印鮮紅如梅,層層疊疊印在“領糧人”處,細看能辨出指節的紋路。
“陛下,各衛所報來的分糧回執都齊了。”謝淵聲音放輕,指尖拂過最上麵一張回執,“士兵們在回執上按了血指印,說‘此生願為大吳守邊’,陽曲衛的老兵還在回執背麵寫了‘謝君恩’三個字,筆鋒抖得厲害,想來是哭著寫的。”他呈上百姓送來的萬民傘,傘骨是上好的紫竹,傘麵上“軍前清弊,民安兵強”八個字用金線繡成,針腳細密,看得出是連夜趕製的,“大同知府衙門的小吏說,今日審案時,李康的家眷揣著金錠想賄賂緹騎,被緹騎當場搜出,金錠上還刻著‘李記’,現已押入詔獄待審。”
蕭桓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暮色中能看見衛所的炊煙嫋嫋升起,遠處傳來士兵們的歡笑聲,夾雜著“分糧了”“新棉衣暖和”的呼喊,像暖流淌過心尖。他指尖摩挲著賬冊上的朱印,忽然輕歎:“貪腐像田裡的雜草,拔了這茬還有那茬,非得時時除、日日防不可。”他抬眼看向謝淵,目光堅定,“傳旨下去:大同衛設‘軍民監督坊’,選十名老兵、五名鄉紳輪流值守,每月初一核查軍糧入庫、軍器修補賬目,賬冊一式兩份,一份存衛所,一份送玄夜衛備案。玄夜衛每月派緹騎巡查一次,發現漏記、虛記者,直接上奏,不必經地方官轉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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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躬身應諾,轉身時瞥見案上的《大吳律》正翻開在“監督篇”,書頁上“防微杜漸”四個字是蕭桓親筆圈注,朱筆力道深重,幾乎要透紙背。燭火在字上跳動,仿佛映出他伏案批注時緊鎖的眉頭。
正月十五的大同衛,積雪未消卻暖意融融。校場四周掛滿了紅燈籠,有士兵親手紮的羊角燈,有百姓送來的走馬燈,燈籠映著積雪,泛著暖黃的光暈。軍民們提著燈籠聚集在校場,新分的軍糧堆成小山,麻袋上貼著“陽曲衛”“大同衛”的標簽,玄夜衛緹騎正按名冊給士兵們發新縫製的冬衣,棉衣裡絮著厚實的新棉,捏上去蓬蓬鬆鬆,連針腳都比往年細密。
一個年輕士兵接過冬衣,當場就往身上套,棉衣剛觸到皮膚就驚呼:“比去年的舊棉絮暖和十倍!”旁邊的老兵摸著棉衣領口,那裡縫著“軍戶張德勝”的布條,眼眶發紅:“這輩子沒穿過這麼好的冬衣,陛下心裡真裝著咱們邊軍啊!”校場中央的篝火燃得正旺,烤得凍土都發暖,有人架起鐵鍋煮肉,香氣混著鬆脂的煙火氣,在夜色中彌漫。
蕭桓與周毅、謝淵站在燈海旁,看著士兵們圍著篝火唱歌,有個瘸腿老兵拉起胡琴,幾個年輕士兵跳起邊關的胡旋舞,旋轉的身影帶起雪花,引得孩童們拍手叫好。“陛下,新查的軍屯賬冊已送戶部備案。”謝淵指著遠處的糧倉,那裡新修的倉門貼著封條,“今年春耕的種子備了兩萬石,都是飽滿的穀種,衛所軍官說,弟兄們都盼著開春屯田,說親手種的糧吃著踏實,誰也彆想再克扣。”
周毅接過話頭,甲胄上的燈籠光影忽明忽暗:“北元那邊聽說咱們清了內奸、補了軍糧,最近沒敢來犯。哨騎回報說,他們在長城外退了五十裡,連巡邏的騎兵都少了一半。”他望著北方的夜空,語氣裡帶著釋然,“弟兄們說,這下能安心過個好年了。”
蕭桓望著漫天燈火,火光映在軍民笑臉上,像撒了滿地星辰。他忽然想起王林伏法那日的血光,想起校場上飛濺的血珠,再看眼前的歡騰——士兵們捧著新糧的笑臉,百姓們舉著燈籠的身影,心中豁然開朗。“《元興帝實錄》裡說‘民心即長城’。”他輕聲道,聲音被風吹得很遠,“以前總以為關隘、甲胄才是屏障,如今才懂,守住民心,再險的關隘都能守住,再強的敵人都能擊退。”
寒風掠過燈海,燈籠搖曳的光暈裡,“軍前審案”的木台仍立在雪中,台柱上不知何時被人刻了字,借著燈光能看清是“吏治清明,邊軍安寧”八個字,筆畫雖淺,卻像深深紮進了這片土地。篝火劈啪作響,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與燈海、糧倉、城牆融在一起,成了這寒夜裡最堅實的暖。
片尾
德佑三十年正月,蕭桓在大同衛設“軍前審案”,曆時三日,審出貪腐官員二十七人,其中衛所軍官十六人、地方文官十一人,查實克扣軍糧七萬石、貪墨軍餉五萬兩。主犯七人被斬於軍前,十二人流放,八人革職,追回的五萬石軍糧當場分撥邊軍,貪腐銀兩所折糧草半月內補齊。玄夜衛在查抄中發現官官相護密信百餘封,揪出王林黨羽漏網之魚五人,軍儲倉改由“軍民共監”,賬冊每月公示。此案肅清邊地積弊,邊軍士氣大振,軍民同心備戰,大同衛迎來久違的安寧。
卷尾
《大吳史?德佑實錄》載:“三十年正月,帝於大同衛設‘軍前審案’,‘三日審結貪腐案二十七起’,‘斬七人,流十二人,革職八人’,‘追回軍糧五萬石,銀五萬兩’,‘軍糧即時分撥,軍民歡呼動地’。此案‘創邊地軍審之例’,‘玄夜衛監糧、軍民共督’之製始行,‘邊軍士氣複振,屯田興,倉儲實’。
論曰:‘戰地查弊非僅懲貪,實乃‘收民心、固邊防’之舉。蕭桓‘親審親斷,示法於軍前’,使‘官不敢貪,吏不敢欺’;謝淵‘循證追責,點滴不漏’,令‘贓糧歸軍,民怨得平’。軍審之後,‘大同衛三年無貪腐案’,‘九邊皆效其製’,故‘德佑中興,始於邊地清弊’。’
正月十五,大同衛軍民同慶上元,分糧聲、歡笑聲傳至長城外,北元哨騎聞之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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