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吳史?邊防誌》載:"德佑三十三年秋七月庚午,北元太師也先悉起漠南之眾,號三萬騎,卷甲疾趨,圍陽曲衛。守將張輔、李進、王忠誓與城共存,督士民嬰城拒戰,凡七日。矢儘則短兵接,城堞崩者三,皆以血肉補之。至甲戌日,西北角樓陷,三將猶率殘卒巷戰,身被數十創,力竭而死。軍民殉難者逾五千,屍積與城牆齊。其塘報由驛卒負創突圍,凡十五日方達京師,鎮刑司掌印太監李德全得之,謂其"語涉怨望",削去"糧儘援絕"四字,易以"北元勢眾,力不能支",鈐印覆奏。"
烽煙突鎖雁門關,一夕城崩骨積山。
誰把軍情藏紙底,忍教忠魂泣月寒。
胡騎三萬臨城下,矢石空拋血染鞍。
張李王三皆死戰,弓摧矢儘刃猶殫。
七封血奏沉煙驛,鎮刑司裡燭影殘。
刪卻饑寒留力竭,朱批篡改墨痕斑。
腐鼠竊倉空廩庾,炊骨難言士膽寒。
至今磷火縈頹堞,猶向青史訴屈蟠。
烽煙驟鎖雁門,朔風裂地,斷旆橫竿。雁門秋草,血漬斑斑;陽曲城頭,月色慘慘。黑雲壓堞,胡笳夜咽於城台。北元三萬控弦,蟻附攻城,矢石雹落,半空飛灑。
張公按劍登陴,目眥儘裂,罵賊不休;李侯提刀突陣,身被七創,猶戰不止;王將軍血染征袍,三日絕粒,仍倚堞死守。倉廩空懸,僅餘鼠竊之糧;炊骨易子,慘狀不忍筆書。
七封血奏,叩闕求援,驛路迢迢,竟隔鬼門。鎮刑司內,殘燭如豆,吏胥篡改文書,儘刪“饑寒”之語。青簡所錄,唯書“胡勢猖獗”,不及“援絕”一字。
城崩之日,哭聲震野,五千忠魂,同燼骨殖。至今夜分,城根鬼哭,猶怨中樞信息之昏。紙底軍情,輕如鴻毛,怎抵泉台萬點冤魂?
陽曲衛陷落的塘報抵達文華殿時,蕭桓正翻著永熙帝禦筆的《邊鎮防務錄》。殿內的地龍燒得正旺,卻驅不散他眉宇間的寒意,燭火在泛黃的紙頁上跳動,將"陽曲衛控扼雁門,為雲中咽喉"的朱批映得發紅——那是永熙帝晚年染病時所書,筆鋒雖顫,卻字字如釘。塘報在禦案上攤著,粗麻紙邊緣卷著焦痕,"城破"二字被洇得發皺,暗紅的漬痕裡混著半乾涸的血,是送報兵在屍堆裡爬出時,咬碎舌尖寫就的,墨跡裡還嵌著些微碎骨渣。
"北元傾巢而出,非陽曲衛之過。"李嵩出列時,朝服的玉帶勒得太緊,襯得他脖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刻意避開塘報上的血痕,指尖在朝服下擺上反複摩挲:"張輔等將雖死,然殺傷北元千餘,已算儘職。"謝淵突然冷笑,袖中甩出的陽曲衛急報抄本帶著風,"啪"地拍在金磚上,紙頁間露出驛卒的朱批"七月初三巳時到鎮刑司,李公公令"壓""。"李大人忘了?"謝淵的指節叩著抄本上的褶皺,"這是第七封請援信!風憲司查得,前六封都壓在鎮刑司庫房,管庫的老吏說,李德全親批"陽曲衛小題大做,擾攘聖聽"!"
李德全尖聲打斷時,袖口沾著的龍涎香粉簌簌往下掉:"謝禦史血口噴人!鎮刑司掌天下文書流轉,邊地急報每日數十封,遲送幾日也是常情——難道要因這點微末小事,怪罪朝廷中樞調度?"他說著往蕭桓身邊湊,袍角掃過禦案,帶落的茶盞在金磚上砸得粉碎,青瓷碎片濺起時,恰有一片彈在塘報的"死"字上,像在給陽曲衛的五千亡魂敲喪鐘。蕭桓盯著那片碎片,突然想起永熙帝曾說"塘報裡的每個字,都是邊軍的命",喉結滾了滾,終是沒說出話。
嶽峰在宣府接到消息時,正對著陽曲衛的布防圖發呆。圖是十年前的舊物,邊角被蟲蛀了幾個洞,用朱砂標著的"甕城糧倉"早已褪色,卻是他親手所畫——那年張輔還是個校尉,光著膀子幫他和泥,拍著胸脯說"嶽將軍放心,這糧倉能存三年糧,就算北元來十萬,也能守到天荒地老"。此刻信使跪在帳外,甲胄上的血凍成了冰碴,呈上的布條是從張輔屍身懷裡掏的,粗麻布被刀劈開個口子,血字"糧儘"二字筆畫抖得像風中殘燭,末尾的墨點拖得老長,是筆掉在地上前最後的掙紮。
"將軍,要不要奏請陛下徹查?"親衛趙武的甲胄還沾著巡邏的霜,說話時牙齒打顫——不是冷的,是氣的。他猛地扯開帳角,露出外麵堆著的文書:"陽曲衛的糧餉按例該月初到,可鎮刑司轉撥的文書,至今沒見影子!上個月派去催糧的小兵回來,說鎮刑司督導員王顯把他打了,罵"邊軍餓不死就該謝恩"!"嶽峰突然攥緊布防圖,紙角被捏出裂紋,圖上張輔當年按的指印還隱約可見。"查?"他低笑一聲,笑聲裡裹著冰碴,"李嵩現在正等著我出頭,好扣個"借失城攻訐朝臣"的罪名。"他想起朔州劫糧案後,李嵩在邊鎮安插的"鎮刑司督導員"——每個衛所都有,帶著玄鐵令牌,能隨時查核軍糧、調閱布防圖,上個月大同衛指揮使隻因頂撞了督導員,就被參個"抗命不遵",至今關在詔獄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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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煉帶著玄夜衛潛入陽曲衛廢墟時,腐屍的氣味能嗆出眼淚。城牆上的箭鏃多是舊物,有的甚至生了鏽——永熙朝規定"邊軍箭矢三年一換",可陽曲衛庫房的賬冊顯示,近五年隻領過兩次,還都是被鎮刑司挑剩下的殘次品。
"大人你看這個。"趙九從瓦礫裡刨出塊令牌,是鎮刑司的"督導令牌",背麵刻著"王"字。沈煉認出這是鎮刑司千戶王顯的私章,去年朔州劫糧案裡,正是此人偽造的"北元襲擾"文書。"王顯上個月還在陽曲衛"巡查","沈煉用刀刮去令牌上的血垢,"賬冊上記著他領走了三十副新甲,說是"調往宣府",可宣府根本沒收到。"
謝淵在風憲司的檔案室裡翻了三日,終於找到陽曲衛守將的履曆。張輔曾是永熙帝親選的"忠勇校尉",五年前因彈劾大同衛指揮使克扣軍糧,被李嵩貶到陽曲衛;李進的父親是戰死開平的百戶,他在奏疏裡寫過"願繼父誌,死保邊疆";王忠更曾在陽和衛隨嶽峰抗敵,箭傷至今留著疤。
"這三人,都是李嵩眼裡的"刺頭"。"謝淵指著履曆上的批注,"張輔的考評裡寫著"剛愎自用",李進被注"結黨營私",王忠乾脆標了"不堪大用"——全是鎮刑司的手筆。"他突然想起三日前,王顯的堂弟王貴在酒肆裡吹噓:"陽曲衛那幫傻子,還等著朝廷救呢,咱家哥哥早把糧道斷了。"
朝堂上,李嵩正抖著那卷"陽曲衛軍備清單",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黃麻紙被他捏出褶皺,上麵"弓三百張、箭五千支"的朱批刺得人眼疼——那是鎮刑司上月剛造的假賬,墨跡還帶著鬆煙的新氣。"諸位請看,"他聲音發飄,卻刻意揚高了調門,"此等軍備,足可守禦七日!城破定是守將貪生怕死,臨陣怯戰!"
謝淵突然將一本賬冊摔在他麵前,牛皮封麵"陽曲衛庫房實錄"七個字被血漬洇得發黑。"李大人不妨細看!"他指著泛黃的紙頁,上麵用朱砂畫著無數叉號,"這是玄夜衛從廢墟裡刨出的真賬:弓僅五十張可用,三張斷了弦,十七張脫了漆;箭不足千支,半數是斷羽殘鏃!"他突然提高聲音,目光掃過殿中諸臣,"你說的"三百張弓",早在三年前就被鎮刑司以"借調"名義運走,入了您老家曹州的團練庫房——風憲司已查到領貨回執,簽字的正是您的族弟李誠!"
李嵩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耳尖卻泛著死白。他猛地踹翻案幾,竹簡散落一地:"謝淵!你敢偽造賬冊誣陷大臣?此乃株連九族的大罪!"話音未落,沈煉已帶著個瘸腿老吏跨進殿門。老吏穿著打補丁的皂隸服,膝頭的舊疤在金磚上蹭出紅痕,剛跪下就泣不成聲:"陛下!小的是陽曲衛庫吏陳忠,去年冬親眼見王顯帶人來搬弓,他說"李大人有令,陽曲衛地處腹地,用不上這些好物件",還把小的打了二十棍,說"敢對外說半個字,就讓詔獄署來拿人"!"他扯開衣襟,背上的棍痕縱橫交錯,新傷疊著舊疤。
嶽峰的奏疏抵達京師時,蕭桓正對著陽曲衛的輿圖發呆。桑皮紙被他摸得發亮,圖上"陽曲衛"三個字旁,密密麻麻標著三十七個烽燧的位置——那是永熙帝帶著他巡邊時,一筆一劃教他標的。奏疏用麻布裹著,拆開時飄出半片乾枯的胡楊葉,是陽曲衛特有的樹種。"陽曲衛本可堅守,然鎮刑司扣糧四月、截甲三次"的字跡力透紙背,末尾二十個邊鎮將領的聯名上,血指印層層疊疊,最上麵那個帶著箭傷的指痕,蕭桓認得是大同衛指揮使周昂的——他去年在朝堂上為嶽峰辯白,被李嵩貶去守最險的偏關。
李德全在一旁煽風,拂塵上的白鬃掃過禦案:"陛下,這定是嶽峰串通邊將,借失城逼宮!二十人聯名,分明是結黨營私!"蕭桓沒理他,指尖撫過輿圖上陽曲衛的位置,那裡被永熙帝用朱筆圈了個圈,旁邊寫著"朕在陽曲衛住過三夜,士兵們啃著麥餅守城,眼裡的光比火把還亮"。他突然抬頭,聲音冷得像冰:"王顯現在何處?"李德全眼神閃爍,袍角不自覺地絞成一團:"回...回陛下,王千戶稱病在家,說...說染了時疫。"
沈煉帶人去王顯府中時,後院的火光正舔著夜空。焦糊味混著墨香飄得老遠,王顯正蹲在火堆前,用鐵叉翻攪著紙灰,指縫裡還夾著半張沒燒透的賬冊。"李大人說了,燒乾淨就沒事..."他嘴裡念念有詞,直到玄夜衛的刀架在脖子上,才突然癱倒在地。趙九從灰燼裡扒出片殘頁,"陽曲衛糧餉轉大同衛"的字樣被火烤得發脆,下麵還壓著行小字"每月撥李府五十石"。沈煉踩著未燒儘的紙灰走近,靴底碾過塊帶字的炭片:"王千戶,陽曲衛守將的最後一封血書,為何要藏在你府中?"王顯突然從靴筒抽出匕首,卻被趙九一腳踹翻,匕首掉在地上,露出柄上刻的"嵩"字——刻痕深得能嵌進指甲。"是李大人讓我做的!"他終於哭喊起來,鼻涕混著煙灰糊了滿臉,"他說陽曲衛不破,嶽峰就壓不住,咱們都沒好日子過!他還說...說城破了,就把罪名安給嶽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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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淵在三法司會審時,請來陽曲衛的幸存士兵。少年兵周小五斷了條腿,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槍杆,站得比誰都直。他甲胄上的箭洞還沒縫補,露出裡麵滲血的麻布:"城破那日,張將軍把我們往城牆下推,說"跳下去,告訴陛下,陽曲衛的兵沒降"。他自己帶著最後三十人堵城門,北元的箭像雨一樣潑下來...可我們的箭早就沒了,弟兄們隻能用石頭砸,用牙咬..."
李嵩的黨羽、刑部侍郎劉敬突然拍案,驚堂木震得案上的文書亂顫:"胡說!鎮刑司的文書顯示,你們有充足的軍備!"周小五突然笑了,笑聲裡裹著血沫,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時露出塊發黑的麥餅,黴斑像蛛網一樣爬滿表麵。"劉大人認得這個嗎?"他舉著麥餅湊到案前,餅渣簌簌往下掉,"這是我們最後三天的口糧,還是張將軍把自己的那份省下來的。鎮刑司的糧,我們一粒沒見著!倒是王顯的人,上個月還來搶了我們窖裡的三石麥種,說"這是朝廷的東西"!"
蕭桓在文華殿召見嶽峰時,案上擺著塊陽曲衛的城磚碎片。磚上的箭痕深三寸,邊緣還粘著半片甲葉——是張輔的副將李進的,他臂甲上的月牙紋沈煉認得。"嶽峰,"蕭桓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說,為何朕的士兵要餓著肚子守城?"嶽峰免冠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咚"的一聲,血珠立刻滲出來:"陛下,非士兵之過,非守將之過,乃中樞之過!鎮刑司以私廢公,將邊軍救命糧挪作私用;朝臣以黨誤國,視疆場生死為棋局!若再不嚴懲,邊鎮將無一人肯用命,北境萬裡河山,終將淪為胡塵!"
李嵩突然哭喊著爬上前,朝服前襟沾滿泥汙:"陛下!臣有罪,但罪不至死!念在臣輔佐陛下十餘年的份上,饒臣一命!"謝淵厲聲喝道,聲音撞在殿梁上嗡嗡作響:"十餘年輔佐?你輔佐的是你自己的腰包!陽曲衛五千軍民的命,難道抵不上你一條命?"他呈上王顯的供詞,麻紙被血浸得發硬,上麵"陽曲衛可棄,務必坐實嶽峰"調度失當"之罪"的字跡,與李嵩平日的奏章筆跡分毫不差。
德佑三十三年冬,陽曲衛陷落案審結。王顯斬於市,臨刑前被陽曲衛幸存軍民擲石擊身;李嵩黨羽二十三人或貶或殺,鎮刑司掌印太監李德全被黜為淨軍;大同衛指揮使因"通同扣糧"被賜死。蕭桓命謝淵重訂《邊鎮監察法》,規定"風憲司可直接查核衛所糧餉,玄夜衛專司糾察瀆職,凡扣壓軍情者,斬立決"。
嶽峰奉命收複陽曲衛時,帶著周小五等幸存士兵同行。城破處的缺口已用新磚補上,張輔等三將的牌位被供奉在新建的"忠魂祠",祠門題著蕭桓禦筆"不忘血債"。嶽峰望著北境的風雪,突然將半枚和璧碎玉放在牌位前——那是周毅的遺物,如今又多了三個名字的溫度。
片尾
《大吳史?邊防誌》續載:"陽曲衛收複後,帝命嶽峰兼領山西都指揮使司,重修邊牆七百裡,增設烽燧三十處。謝淵巡邊時,見陽曲衛士兵皆佩"忘饑"木牌,曰"每飯必思陽曲之難"。
德佑三十四年春,北元再犯陽曲衛,為嶽峰設伏大敗,也先僅以身免。自此終德佑朝,北元未敢再近雁門關。
王顯家產查抄時,得鎮刑司舊檔,載李嵩黨羽二十餘年克扣邊軍糧餉計百萬石,帝命悉發邊鎮,邊軍見之,哭聲震野。"
卷尾
《大吳史?論》曰:"陽曲衛之陷,非力不敵,實政不舉也。李嵩等以私黨之利,蔽君主之明,視邊鎮為棋局,以忠良為棄子,其禍烈於北元之鋒。當是時,若謝淵不持其正,沈煉不究其奸,嶽峰不恤其痛,則北境之潰,可立而待也。
夫邊鎮者,國之手足;中樞者,國之腹心。手足受創,非腹心不知痛,乃腹心自剜之也。陽曲衛之難,明證"官官相護"之毒,足以潰城陷地;"上下相欺"之禍,更勝外敵百萬。觀謝淵持賬冊與李嵩對質於朝堂,血濺卷宗而色不變;沈煉入廢墟搜罪證,腐屍環伺而心不搖——此皆抱"國存我存"之念,方有"撥亂反正"之力。
《軍衛法》曰"將無糧則士必死,君無信則將必疑",陽曲衛之鑒,正在於此。後世帝王巡邊,至陽曲衛必祭"忠魂祠",非僅吊三將之烈,實警"中樞失德,則邊疆無寧"之理。故曰:守國者,守官心也;守官心者,守法紀也。法紀不弛,雖弱必強;法紀一潰,雖強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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