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避難所的喧囂如同退潮般緩緩平息。空地中央,那些曾發出冰冷鏽蝕低語的身影,此刻癱軟在地,隻剩下劫後餘生的粗重喘息和迷茫的淚水。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鐵鏽腥甜味被徹底驅散,殘留著一絲淨化後的、如同燒灼金屬後又淬入清泉的奇異氣息,混雜著新生紫金苔蘚破土帶來的、極其微弱的清甜。
老李背靠著那隻冰冷的、布滿粗糲鏽痕的廢棄油桶,油桶表麵殘留的機油味頑固地鑽入鼻腔。他閉著眼,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肌肉的酸痛和意識的疲憊。冷汗浸透了他洗得發白的工裝背心,緊貼在皮膚上,帶來黏膩的不適感。鎖骨處那枚雙生花齒輪圖騰,不再灼熱發燙,而是散發著一種溫吞的、如同爐火餘燼般的暖意,光芒內斂,紋路深處卻仿佛多了一種被反複捶打後的韌性與沉重。
剛才那場風暴——意識被強行撕開,塞入浩瀚星河般的感知洪流,又在女祭司那淬毒冰針般的意誌殘響下瀕臨崩潰——留下的不僅僅是肉體的虛脫,更是靈魂深處的震蕩與空洞。那種渺小個體直麵宏大意誌的無力感,如同烙印般刻在記憶裡。
“李叔…喝點水…”阿川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一隻沾滿泥汙、微微顫抖的手將一個磕碰得凹凸不平的鋁製水壺遞到老李麵前。壺裡的水渾濁,帶著明顯的土腥味,但在此時的避難所,已是難得的潔淨。
老李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有些模糊,聚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阿川那張年輕、此刻卻寫滿了驚魂未定和敬畏的臉。阿川手臂上的紋路依舊閃爍著微光,但邊緣那些新生的暗紅鏽斑已經徹底消失,隻留下幾道極淡的、如同擦傷般的痕跡。他接過水壺,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精神微振。他仰頭灌了幾口,渾濁的液體滑過乾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
“謝了。”老李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將水壺遞還,目光掃過周圍。幸存者們正小心翼翼地靠近空地中央的親人,低聲呼喚著,攙扶著。王嬸抱著依舊昏睡但呼吸平穩的豆子,眼神恢複了清明,隻是臉色蒼白如紙,巨大的精神消耗讓她顯得搖搖欲墜。看到老李望過來,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化作一個充滿無儘感激和疲憊的眼神。
“感覺…咋樣?”老李看向阿川,聲音低沉。
阿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裡殘留著被鏽蝕侵蝕的刺痛記憶。“還…還好。”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眼底的恐懼並未完全消散,“就是…李叔,剛才那…那就是…祂?”他不敢說出那個名字,隻能用敬畏的目光投向虛空。
老李沉默地點點頭。他抬起手,粗糙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鎖骨上的圖騰。那溫吞的暖意之下,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連接感正悄然滋生。不再是之前那種被強行灌注信息的痛苦通道,而是一種更溫和、更平等的…共鳴?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弦,輕輕連接著他與某個浩瀚而溫和的存在。他能隱約感知到那存在的“注視”,並非監視,而是一種…帶著某種遙遠期許的守望。
就在這時,倒吊人那修長、帶著非人氣息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他們麵前。他深灰色的工裝依舊纖塵不染,異色的雙瞳——左眼精密運轉的紫金齒輪,右眼深邃的暗紫漩渦——平靜地注視著老李和阿川。
“恢複得很快,李衛國。”倒吊人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你的意誌韌性,出乎意料。”他的目光落在老李鎖骨那枚內斂的圖騰上,齒輪狀的左眼瞳孔似乎微微調整了一下焦距。“認知濾網的重構並非一蹴而就。林衍的意識雖已錨定核心,但要維持動態平衡,清除女祭司埋下的鏽蝕餘毒,需要無數個像你這樣的節點在現實中支撐、感知、並執行淨化。”
他頓了頓,視線轉向避難所外那片被晨光籠罩、卻依舊瘡痍遍布的廢墟。“鏽蝕如同疫病,潛伏在認知的盲區,依附於絕望、恐懼和斷裂的情感連接。它們會不斷尋找新的脆弱點,伺機反撲。南郊的危機暫時解除,但其他地方…”他微微側頭,仿佛在傾聽著空氣中無形的信息流,“…北倉、西站、舊船廠…鏽蝕的低語正在多個幸存者聚集點滋生蔓延。”
老李的心猛地一沉。疲憊感再次洶湧襲來。一個南郊就幾乎耗儘了他的一切,還有更多地方在淪陷?
倒吊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單憑個體的力量,杯水車薪。”他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你需要同伴,李衛國。需要更多被紋路標記、有能力感知並初步引導淨化力量的人。將他們組織起來,訓練他們,像你剛才引導阿川那樣,將他們的力量彙入網絡,成為林衍意誌在現實延伸的觸角。”
他抬起右手,那隻覆蓋著紫金色活體金屬組織的手掌在半空中虛劃。一道由純粹紫金與暗紫光流交織而成的、極其微小的雙生花模型憑空浮現,緩緩旋轉著,散發出溫潤而堅韌的氣息。“這是最基礎的淨化‘引導術式’。它無法獨立清除鏽蝕,但能在林衍意誌降臨的瞬間,將個體的守護意念與淨化需求精準放大、傳遞,同時保護自身意識不被汙染反噬。”模型的光線投射在老李和阿川的紋路上,兩人的圖騰立刻產生溫和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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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它。然後,傳授給值得信賴、紋路穩定的人。”倒吊人的目光落在阿川身上,“比如他。”他又掃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安撫王嬸、手臂紋路散發著穩定微光的蘇虹,“還有那位藥劑師。她的冷靜和觀察力是寶貴的財富。”
阿川渾身一震,臉上瞬間交織著難以置信的激動和巨大的惶恐。“我…我可以嗎?李叔?”他看向老李,眼神裡充滿了希冀和不安。
老李看著倒吊人掌中那旋轉的、散發著希望之光的小小模型,又看看阿川年輕而充滿熱切的臉,再看看周圍那些雖然疲憊卻眼中重新燃起微弱求生之火的幸存者。一股沉甸甸的責任感,混雜著被信任的暖意,壓過了身體的疲憊和心底的退縮。
他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裡,新生苔蘚的清甜似乎又濃鬱了一絲。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脊背,對著倒吊人,也對著阿川,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白了。我…試試。”
接下來的幾天,南郊避難所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忙碌和緊張氛圍中。
老李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導師”。他不再僅僅是一個靠力氣和經驗帶領大家求生的老工人。在避難所中央那相對開闊、曾經用來堆放雜物的空地上,他成了焦點。他召集了所有身上帶有穩定紋路、在之前危機中表現出一定承受力的幸存者——阿川、蘇虹,還有另外三男兩女,包括一個沉默寡言但眼神堅毅的年輕焊工和一個在危機中意外覺醒了微弱感知能力的中年教師。
教學的過程異常艱難。那枚由倒吊人留下的、懸浮在空中的微小引導術式模型,如同一個精密而玄奧的謎題。老李笨拙地嘗試著解釋那種“感覺”——如何將自身的意念,尤其是守護的意誌和對鏽蝕的警惕,凝聚起來,如同握緊一把無形的鑰匙;如何通過鎖骨或手臂的圖騰,與那模型產生共鳴,將意念注入其中;如何在共鳴達到頂點時,想象自己不是抵抗信息的洪流,而是成為一條引導溪流彙入大海的溝渠。
他的語言貧乏而笨拙,充滿了“大概”、“好像”、“就是那麼個意思”之類的模糊詞彙。他無法像倒吊人那樣精確描述能量流動和精神頻率,隻能一遍遍地示範,笨拙地引導,依靠自己作為“錨點”與林衍意識那微弱的共鳴,去帶動其他人。
“不是硬抗!是…是順水推舟!”老李急得額頭冒汗,看著一個年輕人因為強行集中意念而臉色發白、圖騰邊緣又泛起一絲微弱的鏽紅,“想著你要保護的人!想著你最不想讓那鬼東西汙染的東西!把那股勁兒,順著這光…送出去!彆讓它堵在你腦子裡!”
阿川學得最快。他年輕,心思相對單純,對老李的信任近乎盲目。他盤膝坐在地上,閉著眼,眉頭緊鎖,手臂上的紋路隨著他粗重的呼吸明暗閃爍。他努力回想著豆子發燒抽搐的樣子,回想著王嬸絕望的眼神,回想著鏽蝕低語帶來的冰冷恐懼…一股混雜著憤怒、保護欲和憎恨的情緒在他胸中激蕩。他嘗試著將這些情緒,不是雜亂地宣泄,而是笨拙地“推”向懸浮在他麵前的引導模型。
嗡…
模型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一道比發絲還細的紫金光流短暫地亮起,隨即黯淡。
“成了!阿川!有點意思了!”老李激動地一拍大腿,聲音嘶啞卻充滿了驚喜。這微小的成功,如同在絕望的泥沼中點亮了一盞微弱的燈。
蘇虹則展現出了藥劑師特有的冷靜和條理。她沒有急於嘗試引導,而是仔細地觀察著模型的光流變化,感受著每一次老李示範時空氣中能量的細微波動。她甚至在休息時,用炭灰在破布上畫下模型的結構和能量流向的草圖,試圖用自己理解的生物和化學知識去類比、拆解。當她終於開始嘗試時,過程雖慢,卻異常穩定,引導出的光流雖然同樣微弱,卻帶著一種清晰而堅韌的特質。
其他人也在磕磕絆絆中前進。失敗是常態,圖騰邊緣因精神壓力而反複出現鏽斑更是家常便飯。每一次失敗都伴隨著沮喪和自我懷疑,每一次鏽斑浮現都帶來新的恐慌。但空地中央那十幾位曾被汙染、如今雖虛弱卻神誌清明的同伴,以及他們身邊親人擔憂而期盼的目光,成了最有力的鞭策。
每當有人瀕臨放棄,老李便會指著王嬸和豆子,指著那些被成功淨化的人,嘶啞地低吼:“看看他們!想想之前那鬼聲音!不想再聽了吧?不想再看見親人變木頭人了吧?那就給老子繼續練!”
這種最原始、最樸素的動力,支撐著他們在疲憊、恐懼和無數次失敗中蹣跚前行。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夕陽的餘暉將避難所染成一片昏黃。老李坐在油桶旁,疲憊地揉著酸痛的太陽穴。連續的教學和自身作為“錨點”需要維持的微弱連接,讓他心力交瘁。阿川和蘇虹等人圍坐在不遠處,還在低聲交流著引導術式的體會,臉上帶著練習後的疲憊和一絲微弱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