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星河枕壹)
partone:礬樓月照天顏近
汴京城的夜,是流動的星河。
州橋夜市蒸騰的煙火氣、販夫走卒的吆喝聲浪,被禦街巍峨的宮牆隔斷,卻在城東南角的礬樓,化作更為濃烈馥鬱的酒香與徹夜不息的笙歌。
樓高三重,飛簷鬥拱如鳳凰展翅,簷角懸著的萬盞琉璃宮燈,以細如發絲的金線牽引,內裡盛著價比黃金的南海鮫油,將夜色映照得亮如白晝,連星月都黯然失色。
絲竹管弦之聲自雕花木窗流瀉而出,纏繞著脂粉暖香,織成一張奢靡柔軟的網。紅氍毹鋪就的舞台上,李師師蓮步輕移,水袖如流雲拂過。她唱的是柳七郎的那首彆離曲《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珠喉乍啟,清越如冰泉擊玉,婉轉處似乳鶯初啼,將離情彆緒唱得百轉千回。
一曲終了,餘韻嫋嫋,滿座錦衣貂裘的王孫公子、豪商巨賈如癡如醉,半晌方爆發出震天喝彩。纏頭的金錠、明珠、玉璧如雨點般擲向台前,在氍毹上堆起炫目的光暈。
“師師姑娘一曲,真乃‘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座中一位錦衣大官人率先撫掌讚歎。
那官人約莫三十歲年紀,麵如冠玉,長眉入鬢,一雙鳳目顧盼生輝,雖作富商打扮,一身雲錦暗紋低調華貴,腰間束著的羊脂白玉帶扣雕工精絕,指間一枚溫潤無瑕的羊脂玉扳指,更非尋常商賈可佩。
此人自稱“趙乙”,數月來已是礬樓最豪闊也最神秘的常客,出手動輒千金,更難得的是談吐風雅,精於書畫鑒賞,琴棋之道亦信手拈來。
鴇母李媼滿臉堆笑,扭著豐腴的腰肢上前奉承:“哎喲喂,趙大官人謬讚,可折煞我們師師了!師師,還不快給貴客斟酒謝賞?”
李師師蓮步輕移,素手執起一柄鏨花銀壺,步履間環佩輕響,帶起一陣幽蘭暗香。
她行至“趙乙”席前,纖腰微折,為他麵前那隻越窯秘色青瓷盞中注入琥珀色的蘭陵美酒。酒液澄澈,映著琉璃宮燈璀璨的光和她低垂的眼睫,長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
指尖遞過酒盞時,與他掌心微微一觸,李師師心中倏然一動。那掌心微涼,細膩光潔,並無商賈常年撥弄算盤或握韁繩留下的繭子,反在食指與中指內側,有著握筆多年磨出的薄薄硬繭。
“趙乙”的目光卻越過酒杯,落在她身後粉壁上懸著的一幅《寒江獨釣圖》上。畫意蕭疏蒼茫,一葉扁舟,孤翁垂釣,雪意森然。題跋卻是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與畫境略有不諧。
“此畫深得範寬筆意,寒江寂寥,雪意逼人,意境高遠。”他微微搖頭,指尖虛點題跋,“惜乎題字稍弱,失之柔媚,未能儘顯畫中孤絕之氣。”
李師師心中暗凜,麵上卻綻開恰到好處的驚喜與欽佩,淺笑嫣然:道“大官人法眼如炬,一語中的!不知……妾身鬥膽,可否請大官人賜下墨寶,為此畫增色,以成全璧?”
她眼波流轉,早有伶俐的侍女捧來紫檀托盤,上置澄心堂素絹、李廷珪墨錠、宣城紫毫筆,一方端溪老坑鴝鵒眼硯中,清水已研開濃淡合宜的墨汁。
“趙乙”今日似乎興致頗高,也不推辭,挽袖執筆。筆尖飽蘸著濃墨,懸腕落紙,但見筆鋒瘦勁峭拔如屈鐵斷金,撇捺如刀劈斧削氣勢如虹,轉折處鋒芒畢露,力透紙背。
一聯“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頃刻書就!那字跡銀鉤鐵畫,風骨嶙峋,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氣魄躍然紙上,滿室琉璃光華似都被這墨字吸儘。滿座識貨者無不倒吸涼氣,這分明是當今天子獨創、舉世無雙的“瘦金體”!
李師師心頭劇震,如同擂鼓。麵上卻隻作驚豔癡迷狀,深深折一福,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大官人筆力通神,宛如天授。師師,在此……拜服!”
深深一福間,眼波流轉,已將這位“趙大官人”的真實身份——當朝天子宋徽宗趙佶,給看了個通透。她幼時家破,流落風塵,在脂粉堆和名利場中掙紮求生,早已練就一雙洞察世情的慧眼。
天子微服狎遊,是潑天的富貴機緣,更是懸頂的森寒利劍。
夜深客散,喧囂歸於沉寂。李師師獨坐妝台前,對鏡卸下滿頭珠翠。菱花鏡中映出一張傾國傾城的容顏,眉目如畫,膚光勝雪,眼底深處卻凝著一抹揮之不去的寒霜。
她打開妝匣底層一個隱秘的暗格,取出一個褪色發白的舊錦囊,解開係帶,裡麵靜靜躺著一截斷裂的、打磨粗糙的木簪。這是生父王寅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四歲那年,經營小小染坊的父親,因拒交潑皮“鬼頭張”強索的例錢,被汙蔑偷盜官綢,活活打死在陰冷潮濕的開封府獄中。她成了孤兒,像野草般在汴京街頭巷尾掙紮求生,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受儘白眼欺淩,直到被好心的老歌伎李媽媽收養,教她琴棋書畫,歌舞禮儀,才有了這“礬樓魁首”的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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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龍附鳳,方能在這濁世立穩根基,為父申冤……”
李師師指尖溫柔地撫過冰冷的木簪,如同撫過父親那雙模糊的麵容,對著鏡中絕色的自己低語,聲音輕若歎息。她深知,在這弱肉強食、權貴傾軋的世道,美貌與才藝不過是無根浮萍,一陣風浪便能打翻。
唯有攀附上真正的權貴,借其勢,方能在這即將傾覆的末世覓得一方安穩,甚至……實現夙願。而眼前這位癡迷書畫、風流自賞、手握至高權柄的天子,便是那一棵最高大、最耀眼,卻也最危險的參天巨樹。
自此,趙佶來得更勤,常夤夜方至。一條由內侍省秘密挖掘、直通宮城夾牆的“潛道”,成了天子通往溫柔鄉的捷徑。
畫室內,燭影搖紅,龍涎香嫋嫋。趙佶揮毫潑墨,畫那姿態奇崛的太湖石,工筆精描的珍禽異卉。李師師則焚香撫琴,一曲《高山流水》清越悠遠,又或素手纖纖,為他細細研開上等的朱砂、石青。
她刻意收斂所有鋒芒,隻在他筆法精妙處,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歎與傾慕,眼神澄澈專注,仿若一汪不染塵埃的清泉,完完全全映照著他無上的藝術才情與帝王的自矜。這一刻,趙佶深深沉醉於這遠離朝堂紛爭、隔絕俗世喧囂的溫柔鄉,視她為紅塵濁世中唯一的藝術知音、靈魂伴侶。
轉眼,永和七年冬夜,窗外細雪無聲。
趙佶新繪成一幅《瑞鶴圖》。圖上十八隻白鶴姿態各異,或引頸長鳴,或振翅欲飛,或斂羽棲止,盤旋於汴京宣德門上空,祥雲繚繞處,筆墨精絕,神韻盎然。
他情動之下,竟提筆在畫幅右上角,以最得意的瘦金體題下“政和壬辰禦筆”並那枚獨一無二的“天下一人”的花押,將此畫贈與李師師。
“此畫留予卿,睹畫如見朕心。”趙佶執牽她微涼的手,目光灼灼,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恩寵。李師師跪接這卷價值連城的禦筆,指尖冰涼,心頭卻如壓巨石。
她知道,這幅象征祥瑞與帝王心意的神品,是潑天的恩寵,更是無形的枷鎖,將她牢牢綁上了天子的龍舟,從此禍福難料,生死係於帝王一念之間。
畫中仙鶴姿態翩躚,在她眼中,卻仿佛預演著一場無法逃脫的宿命之舞。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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