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浮雲圖壹)
partone:青雲譜上白眼羊
南昌城外。
青雲譜寺的晨鐘敲碎了贛江上的薄霧,餘音沉悶,仿佛含著千鈞重量,直直撞在朱耷的心上。他跪在佛前冰冷的蒲團上,額角抵著青磚地,僧袍寬大,裹著他嶙峋如竹的骨架,更顯得空蕩。
殿內光線昏昧,隻有長明燈豆大的一點火苗,在佛像低垂的眼瞼下跳躍,映得那悲憫的麵容也忽明忽暗,捉摸不定。殿外的風,吹拂過竹林,沙沙作響,無端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朱耷,這個名字曾與天潢貴胄相連,如今,隻是一件沉重的、隨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的舊衣。他削發為僧,躲在這荒山野地,非為向佛,隻為活命。
皇子?那是前世的虛妄泡影。
女神王祖賢清冷的聲音,時常在他的耳邊回響:“想什麼想,想也有罪。”隨便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是血濺五步的催命符。這世道,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青雲譜寺這方小小的天地,青磚灰瓦,古木森森,便是他無意間尋得的、勉強能喘息的囚籠。他像五台山的魯智深,卻無那份快意恩仇的豪氣,隻有深入骨髓的驚懼,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
方丈慧明年過七旬,是個枯瘦的老僧,眼神如古井深潭,仿佛能看透人心。他知曉朱耷的畫技,也深知他身份的敏感與恐懼,所以初入廟門,他給朱耷的功課是每月兩幅畫,不多不少。
畫作在月初由方丈親自裹在青布包袱裡,悄然送往山下的“墨韻齋”。那掌櫃的姓李,精瘦乾練,一雙眼睛透著商賈的精明,卻不多問一句畫作來曆,隻按方丈的吩咐行事。
賣畫所得銅錢,悉數用於寺中燈油、僧衣、米糧,維持著這方外之地清苦卻安穩的運轉。
日子在木魚聲、誦經聲和筆墨的沙沙聲中緩緩流淌。朱耷的畫作上的山水、花鳥也日漸值錢,最重要的是畫技也日益精進,高價求畫之人趨之若鶩。
在這時,慧明方丈突然改了規矩:三月一幅,繼而一年一幅。朱耷不解,一日趁著送畫稿給方丈過目,終是忍不住問:“師父,弟子手勤,多畫幾幅,寺裡用度豈不更寬裕些?”
此刻,慧明正在用一把小銅壺澆窗台上一盆半死不活的蘭草,聞言停下動作,枯槁的臉上浮起一絲極淡、近乎狡黠的笑意,他撚著佛珠,慢悠悠道:
“癡兒。這世間萬物,皆有其道。市井買賣,亦有其理。畫作如米,多則價賤,寡則價昂。此乃‘物以稀為貴’,亦是商賈所謂的‘饑餓之法’。”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遙遠的天際:“把你當成阿爾卑斯山的那隻‘小山羊’,慢慢地‘薅羊毛’。你就不會跑,老衲也不必費心去追。追,是要花大力氣,擔大風險的。”
那“阿爾卑斯山”和“小山羊”的字眼,從方丈的口中吐出,帶著一種古怪的異域腔調,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莫名地貼切。
朱耷默然。
方丈的話,剝開了這安穩表象下冰冷的現實。
他是一頭被圈養、被緩慢榨取價值的羊,而青雲譜寺,既是庇護所,也是無形的羊圈。這認知讓他心頭泛起一絲苦澀的涼意,卻也奇異地減輕了那份日夜懸心的恐懼。
被利用,至少證明還有價值,有價值,便說明是安全的。他深深一揖,不再多言,心底還是感謝方丈的真誠,對自己說了那句“不中聽”的實話。
但自此,他筆下的禽鳥,眼珠常翻向上,透著一股睥睨世間的冷傲與孤憤。他筆下的殘山剩水,枯荷敗柳,蕭索荒寒,滿紙儘是末世般的蒼涼。
暮春時節,贛江畔草長鶯飛。
那日,朱耷避開喧鬨的渡口,獨自溯流而上,尋到一處僻靜的江灣寫生。
江風帶著濕潤的水汽和泥土的氣息,吹拂著他寬大的僧袍。他盤膝坐在一塊青石上,攤開素紙,研墨濡筆。
江麵開闊,對岸汀洲上芳草萋萋,幾頭水牛悠閒地甩著尾巴。他的目光卻越過這恬淡的景致,落在更遠處一片嶙峋的怪石灘上。
灘塗亂石間,一抹異樣的灰白色攫住了他的視線。定睛看去,竟是一隻山羊。
那羊體型不大,毛色灰白相雜,並非本地常見的品種。它站在一塊被江水衝刷得溜圓的巨石頂端,姿態奇崛。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眼睛,並非溫順馴良,而是大睜著,眼白占據了大半,黑色的瞳仁死死地翻向上方,直勾勾地瞪著蒼天。
那眼神裡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漠然、嘲弄,仿佛看穿了世間一切虛妄,帶著一種非人間的疏離與孤絕。
朱耷的心猛地一跳,呼吸為之一窒。
這眼神……這眼神何其熟悉。
不正是他筆下,那些白眼向天的魚鳥所流露的麼?
隻是眼前這活物眼中的神韻,比他刻意描摹的更加純粹、更加驚心動魄。一股強烈的戰栗感從脊椎升起,直衝頭頂,血液仿佛瞬間湧向指尖,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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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提筆,墨色飽蘸,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與力量,在素白的宣紙上疾走。不再是工筆的細致描摹,而是酣暢淋漓的大寫意。
枯筆渴墨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輪廓,焦墨迅疾地掃出山羊扭曲而孤高的身形,濃墨重重點染那翻向蒼穹的、碩大而冰冷的白眼。
整幅畫,筆觸狂放,墨氣淋漓,一股鬱勃孤憤、睥睨蒼天的氣息破紙而出。那白眼山羊立於危石之上,背景是蒼茫寥廓的虛空,仿佛天地間唯一的叛逆者,無聲地質問著亙古的沉默。
畫成,朱耷擲筆於地,望著畫中那翻白眼的羊,又抬頭望向江灘怪石處。那裡早已空無一物,隻有江風嗚咽而過,卷起幾片枯葉。
他呆立良久,胸中似有驚雷滾動,又似冰河解凍。
那羊的眼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長久以來的驚懼與偽裝,直抵靈魂深處某種更為堅硬、更為本質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這幅異乎尋常的畫作,如同懷揣著一個巨大而危險的秘密,默然返回青雲譜寺。
他沒有將這幅畫交給方丈。
這幅畫太不同了。
畫中山羊那直刺蒼穹的白眼,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昭示著他內心深處不願也不敢觸碰的真相。
他將畫卷起,深深藏在了禪房榻下最隱秘的角落,如同封印了一個來自異界的精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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