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浮雲圖叁)
partthree:黃山霧海遇真形
書接上回!
秋風卷過徽州府的山野。吹黃了連綿的稻田,也吹散了夏末最後一絲燥熱。
安慶府碼頭,人聲鼎沸,舟楫如林。一艘略顯破舊的花旗客船緩緩靠上了岸。
船板搭下,一個身著半舊石青長衫、頭戴方巾的中年男子手提藤箱,隨著人流踏上跳板。
他身量不高,麵容清俊,眉宇之間,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落拓與桀驁。此人正是朱若極,如今改名換姓叫石濤,以賣畫為生。
碼頭上,各色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
石濤尋了處稍顯清淨些的角落,從藤箱裡取出幾幅卷好的山水小品,不卑不亢地掛在臨時支起的竹架上。畫作甫一展開,其筆法的靈動灑脫,構圖的奇崛險峻,墨色的清潤華滋,立刻吸引了幾位路過的文士駐足。
“好畫,好畫!筆意縱橫,有荊關遺風!”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撚須讚道。
“這雲氣,這山勢,非胸中有丘壑者不能為,敢問先生師承何處?”另一位中年文士拱手相詢。
石濤淡然一笑,拱手回禮:“鄙姓石,單名一個濤字。師法前人造化,信筆塗鴉,貽笑大方了。”他言語謙和,眼神卻明亮銳利,打量著潛在的買主。
一番品評與議價,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兩幅黃山煙雲小景以不錯的價錢成交。目送著買畫的文士滿意而去,石濤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銀錢,嘴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意。
這一手自成一格的畫藝,便是他賴以生存、支撐雲遊的根基。不依附權貴,不仰人鼻息,自己打底稿,自己揮毫潑墨,省卻中間商的盤剝,將山川靈氣直接兌換成盤纏。
這營生雖清苦,卻自由,正合了他前朝宗室遺孤那份深入骨髓的傲氣。朱家血脈裡似乎流淌著藝術的靈性,昔有嘉靖帝朱厚熜)的書法,天啟帝朱由校)的巧匠之能,他石濤,一生便要做這天地間的畫癡。
揣著新得來的銀錢,石濤的腳步輕快,直奔徽墨、宣紙和顏料鋪子。上好的鬆煙墨、涇縣淨皮宣、石青石綠赭石花青……這些是他的兵器糧草。
購置妥當,他便不再停留,雇了一頭小青騾子,馱著簡單的行李畫具,徑直出了安慶府,沿著蜿蜒的山道,一頭紮進了皖南層巒疊嶂的懷抱。
此行所向,便是黃山。
幾日跋涉,當石濤站在黃山腳下,仰望那劈地摩天、群峰競秀的磅礴氣象時,胸中濁氣為之一清,臉上疲倦為之一清。
奇鬆、怪石、雲海、溫泉……這“天下第一奇山”的名聲,絕非浪得虛名。他如饑似渴地穿行於陡峭的山徑,時而駐足凝望,時而打開隨身攜帶的速寫本,用炭筆飛快勾勒。
始信峰的孤高,清涼台的奇險,西海大峽穀的幽深……那千岩萬壑,奔來眼底,激蕩著他的心胸。畫筆成了他吞吐山川的喉舌,每一次落筆,都帶著與天地對話的虔誠與狂熱。
這日清晨,石濤決意攀爬最為險峻的天都峰鯽魚背。
他背負沉重的畫具,手腳並用地在幾乎垂直的岩壁上攀援。山風凜冽如刀,吹得他衣袂獵獵作響。腳下是深不見底的萬丈幽穀,雲霧在其中翻湧蒸騰。
行至最窄處,石梁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兩側深淵,望之令人頭暈目眩。石濤屏住呼吸,緊貼冰冷的岩壁,一寸寸挪移,冷汗浸濕了內衫。
就在他全神貫注通過這“鬼門關”般的險境時,一陣猛烈的山風毫無預兆地從側下方穀中席卷而上,卷動著濃密如乳的雲霧,瞬間將他吞沒。
眼前一片白茫茫,伸手難辨五指。濕冷的霧氣包裹全身,耳邊隻有風聲淒厲的呼嘯。
石濤心中一驚,立刻停住腳步,死死抓住岩壁上凸起的棱角,不敢稍動。他閉上眼,努力穩住心神,等待這陣濃霧過去。
風,似乎小了些。濃霧如被一隻無形巨手攪動,緩緩流動、漸漸散開。
石濤試探著睜開眼。
就在前方不足十丈遠、一塊突兀探出雲海的巨大蓮花狀峰頂怪石之上,一個灰白色的影子,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那是一隻山羊。體型不大,毛色灰白駁雜,在翻滾的雲海背景中顯得格外突兀。它穩穩地立於危石之巔,姿態孤峭,昂首向天。
石濤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山羊的頭部——
白眼!
一雙碩大的、翻向蒼穹的白眼!
黑色的瞳仁縮成一點,幾乎完全隱沒在蒼白的眼瞼之下。那眼神冰冷、漠然、空洞,仿佛穿透了翻滾的雲海,穿透了渺小的石濤,直直投向無儘高遠的虛空,帶著一種非人間的疏離與亙古的嘲弄。
這眼神,這姿態。這立於危崖之巔、白眼向天的孤絕形象。
“嗡”的一聲,石濤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一幅早已深深刻入他記憶的畫麵,如同被驚雷炸開般,清晰地、無比強烈地浮現出來。那是他雲遊至安慶府時,在一位喜好收藏的鄉紳府上,偶然瞥見過一眼的摹本。據說是南昌一位瘋僧所繪,畫名便是《白眼山羊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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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樣!
那翻白的眼神,那孤峭的姿態,那立於危石的場景,甚至那毛色灰白的質感,都與他記憶中那驚鴻一瞥的摹本。不,比那摹本更加震撼、更加攝人心魄。這絕非巧合,畫中的異獸,竟活生生地出現在這黃山絕頂、雲海霧濤之中。
“天都峰……白眼羊……”石濤失聲低呼,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嘶啞變形。他渾身僵硬,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是幻覺?是山精鬼魅?還是……天道顯化?
那雲海之上的白眼山羊,似乎對石濤的存在毫無所覺,亦換句話說,根本不屑一顧。它隻是靜靜地立著,翻著那雙漠然的白眼,望著天。
片刻,又是一陣強勁的山風卷過,濃霧再次奔湧聚攏,如同舞台的幕布緩緩合攏。那灰白的身影在翻騰的雲霧中迅速模糊、變淡,最終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
濃霧再次將石濤包圍,隔絕了天地。但他心中的驚濤駭浪,卻比這黃山雲海更加洶湧澎湃。
一股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激動攫住了他。那白眼,那孤絕,仿佛一個巨大的謎團,一個宿命的召喚,將他與那遠在南昌的瘋僧“雪個”,與這詭譎莫測的世道,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緊緊聯係在了一起。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閒雲野鶴般的生涯,似乎正被卷入一個巨大而未知的旋渦。他望著山羊消失的方向,那翻白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心底,久久無法平息。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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