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成一幅浸透了鮮血與驚駭的琥珀。
那巨劍男子臉上的猙獰與沸騰的戰意,宛如被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儘數凝固,最終化作了純粹的、無法用他畢生經驗去理解的驚駭與茫然。
他艱難地、遲緩地低下頭,視線穿過模糊的血霧,看到了自己被徹底洞穿的胸膛。
那杆銀色的長槍,如同一根審判之矛,一根釘死深淵巨龍的冰冷樁柱,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貫穿了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驕傲,徹底斷絕了他所有的生機與狂傲。
那股螺旋而入的恐怖勁力,已經在他體內爆開,將他的五臟六腑絞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響,似乎想質問,想咆哮,想為自己輝煌的殺戮生涯留下最後一句狂言。
然而,湧上來的卻隻有一口帶著溫熱內臟碎塊的濃稠鮮血,堵住了所有未儘之言。
他想不明白。
到死,他都想不明白。
自己縱橫江湖,死於巨闕劍下的名將豪傑不計其數,每一個名字都被他親手刻在劍脊之上,那是他的榮耀,是他力量的豐碑。
他為何會敗?又為何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乾脆,如此的……毫無道理?
這個白袍青年,這個自稱“常山趙子龍”的男人,到底是從哪個九幽地獄裡冒出來的神魔?
他的槍,為何能快到撕裂常理,又為何能在那輕描淡寫之間,蘊含著足以顛覆山巒的玄妙力量?
趙雲手臂一振,龍膽亮銀槍的槍身發出龍吟般的微旋,那股殘留在巨劍男子體內的螺旋勁力被徹底引爆,瞬間絞碎了他最後一絲心脈。
他緩緩抽出長槍,槍尖依舊光亮如洗,不見半點血汙。
他沒有再多看一眼那具從高大神駿的黑馬馬背上轟然墜落、重重砸在黃土官道上的屍體。
一個死於傲慢與輕敵的殺手,不值得他投以更多的關注,更不配被他記住。
夜風漸起,卷起塵土與血腥,吹動著趙雲雪白的衣袂。
他翻身下馬,動作沉穩如山,沒有半分得勝後的喜悅與激昂,那雙星眸之中,隻有一片深沉的、如古潭般的平靜,以及平靜之下,對這無儘殺戮的悲憫與厭倦。
他緩步走到那巨劍男子的屍身旁,無視了那張因劇痛與不信而扭曲的臉龐。
他彎下腰,從其早已冰冷僵硬、卻依舊緊握的手中,取下了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
頭顱的重量,在他手中顯得如此沉重,那不僅僅是血肉的重量,更是兩條性命、一個家庭徹底破碎的重量。
他提著頭顱,轉身走向那倒在血泊中的婦人。她的身體早已冰冷,但那雙圓睜的眼睛,卻依舊凝固著無儘的悲戚、不甘,以及在生命最後一刻,看到一線曙光時的微弱希冀。
趙雲沉默了片刻,伸出那隻沒有沾染血跡的手,用指腹輕輕拂過她的眼瞼,為她闔上了雙眼,將那所有的痛苦與絕望,都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安息吧。”
他低聲說道,像是在對逝者承諾,也像是在對自己低語。
隨後,他捧著那顆頭顱,來到散架的馬車殘骸邊,將那顆頭顱與那具倒在血泊中的無頭男屍,小心翼翼地、輕柔地拚合在了一起,讓他能夠以一個完整的姿態,走向黃泉。
做完這一切,趙雲的目光,才終於落在了那名昏死在父母屍身不遠處、渾身沾滿血汙的錦衣少女身上。
她蜷縮著,嬌小的身體在冰冷的夜風中微微顫抖,那張清秀的臉龐蒼白如紙,仿佛一朵在暴雨中被摧殘得即將凋零的嬌嫩花朵。
趙雲走上前,屈膝蹲下,伸出兩指,輕輕探了探少女的鼻息。
氣息微弱,卻如遊絲般綿長,尚有起伏。
還活著。
他心中微微一鬆,仿佛在這片被死亡徹底籠罩的絕望之地,尋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輕輕覆蓋在少女身上,而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那動作輕柔得仿佛生怕驚擾了一個脆弱的夢。
他將她移到一旁相對平整乾淨的空地上,讓她遠離那片觸目驚心的血泊。
而後,他轉身,走回到那巨劍男子的屍體旁,俯身撿起了那柄造型闊大、殺氣衝霄的巨闕劍。
劍身入手,一股沉甸甸的寒意順著手臂傳來。
他能感覺到這柄劍的非凡,也能感覺到它所飽飲的無儘鮮血所積澱下的怨氣。
他提著這柄沾滿了無辜者鮮血的絕世凶器,在不遠處的空地上,開始沉默地挖掘。
他要用這把殺人的劍,為所有因此劍而死的無辜者,掘一個可以安息的墳。
一劍,一劍,又一劍。
闊大的劍鋒,此刻不再是收割生命的利器,而成了一柄笨拙的鐵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