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早已不成其為道。
車轍與馬蹄在連年的戰火中,早已將昔日平整的路麵踐踏成一片坑窪的泥地,與兩旁荒蕪的田野再無分彆。
風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腐朽與血腥的鐵鏽味。
一條長長的、幾乎看不到首尾的隊伍,正如同被炎炎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蚯蚓,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艱難而緩慢地蠕動著。
這並非一支軍隊,他們沒有如林的長槍與招展的旗幟;這更非一隊商旅,他們沒有滿載貨物的車輛與精壯的護衛。
他們是一群被時代洪流衝出家園的螻蟻,在無儘的絕望中,本能地、盲目地,朝著東方爬行。
那個方向,曾是大漢榮耀升起的地方,而如今,隻代表著一個虛無縹緲的、關於“生”的渺茫可能。
隊伍的最前方,是幾名須發皆白、步履蹣跚的老者。
太尉楊彪那張曾經在朝堂上雄辯滔滔的嘴,此刻乾裂得如同龜裂的河床,每吐出一個字,都帶著血絲。
他每邁出一步,都仿佛用儘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前方,似乎想從那片灰黃色的天際線上,望見一絲希望的輪廓。
國舅董承則要年輕一些,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早已被疲憊與警惕填滿。
他的手,自始至終,都死死地按在腰間那柄早已鏽跡斑斑的佩劍劍柄上,仿佛那冰冷的觸感,是支撐他沒有倒下的唯一支柱。
他們身上,還固執地穿著那早已褪儘了昔日華彩、被風沙與荊棘撕扯得襤褸不堪的朝服。
那曾是他們身份與榮耀的象征,而今,卻成了這亂世中最辛辣的諷刺,是他們不肯放下的、最後的尊嚴。
在他們身後,是數百名同樣狼狽不堪的追隨者。
曾經在廟堂之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文臣,此刻為了半瓢渾濁的井水,會像野狗一般與人爭搶撕咬。
曾經在深宮之中身姿曼妙、嬌媚如花的宮娥,此刻滿麵塵灰,一雙本該撫琴繡花的纖纖素手,因終日推著沉重的木車而磨滿了血泡與厚繭,指甲縫裡塞滿了黑色的汙泥。
所謂的帝王儀仗,所謂的皇家威嚴,早已成了一個天底下最可悲的笑話。
隊伍的中央,一輛樸素到堪稱簡陋的馬車,在每一次碾過石塊時,都會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拉車的,是一匹瘦骨嶙峋、連喘息都帶著風箱般破響的老馬。
一陣夾雜著沙塵的烈風,粗魯地卷起了車簾的一角,露出了車廂內那張蒼白而稚嫩的臉龐。
大漢天子,劉協。
他蜷縮在車廂的角落,那雙本該是天下最尊貴、最不應染上塵埃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驚恐、麻木與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就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戒備。
他的手中,緊緊地攥著一小塊早已乾硬得如同石塊的麥餅,餅的邊緣已經有些發黴,散發著一股酸味。
他將餅湊到唇邊,卻又猶豫地停下,隻是用舌尖輕輕舔了舔那粗糙的表麵,仿佛在品嘗著這世間最後的餘味。
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將這塊餅重新用一塊破布包好,塞進了自己懷中。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明日,乃至後日唯一的食糧。
就在這片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突然,大地的儘頭,傳來了一陣極其細微的、沉悶的震動。
那聲音,起初就像是隔著厚厚棉被的鼓點,又像是遙遠天際滾過的悶雷,微不可聞,幾乎讓人以為是長途跋涉後產生的錯覺。
可那震動,卻在以一種令人心臟驟停的速度,飛快地變得清晰、響亮,並且狂暴!
轟隆隆——
大地,在顫抖!
官道上細碎的石子,開始不受控製地跳動起來。
董承那張寫滿疲憊的臉,在瞬間血色儘褪!
他猛然回頭,那雙因恐懼而驟然收縮的瞳孔,倒映出了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西方的地平線上,一道黑色的潮水,正卷起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煙塵,如同一頭掙脫了所有鎖鏈的洪荒巨獸,張開了它吞噬一切的巨口,朝著他們這群渺小的螻蟻,瘋狂地撲來!
那不是潮水,那是鐵騎!
是數千名如狼似虎的西涼鐵騎!
“是李傕和郭汜的追兵!他們追上來了!”
一聲淒厲的、充滿了極致絕望的尖叫,如同一柄燒紅的利刃,狠狠刺破了隊伍上空那層名為“苟延殘喘”的脆弱氣泡。
恐慌,如同最猛烈、最致命的瘟疫,在短短一瞬間,便引爆了這支早已瀕臨崩潰的隊伍。
人群,如同被巨石砸中的馬蜂窩,轟然炸開!
哭喊聲、尖叫聲、咒罵聲、孩童的啼哭聲響成一片,彙成了一曲末日來臨時的悲歌。
無數人丟下手中僅有的、視若性命的行囊,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狂奔,他們推搡著,踐踏著,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秩序,在死亡那冰冷的、觸手可及的威脅麵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瞬間崩塌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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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穩住!都給本將穩住!護衛陛下!”
董承拔出腰間的長劍,那鏽蝕的劍身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不出半點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