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是研不開的墨。
趙明遠回到宅子時，已經過了十點。礦上的緊急報告還攥在手裡，指節硌得發白。他習慣性的推開畫室的門，檀木香混著未散的墨氣撲麵而來——顏嫣正坐在案前，指尖壓著一本醫學解剖，抬頭時，耳墜晃出一道細碎的光。
“夫人讓我來送參湯。”她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他扯鬆領帶，玳瑁紐扣崩飛出去，在青磚地上彈了兩下，滾進書櫃底下的陰影裡。桌角的青銅台燈亮著，光隻夠照亮她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暗處，像是被人生生抽走了一半魂魄。
“放著吧。”他聲音沙啞，像是礦洞裡被碎石磨過的鐵軌。
顏嫣沒動。她旗袍的盤扣掛住了案頭一支狼毫筆，筆尖還濕著，在宣紙上洇開一片無意義的墨痕。趙明遠突然想起齊司禮上個月在這畫過的雪景——那男人總愛用枯筆皴擦，說留白才是山水的魂。
現在這魂被染臟了。
他緩緩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解那盤扣，仿佛那是一件珍貴無比的寶物。指尖輕輕地觸碰到她頸側的皮膚，一陣涼意傳來，讓他的手微微一抖。
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是管家前來取印章。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猶豫了兩秒鐘後，又漸漸遠去。
房間裡靜得隻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還有硯台裡的墨輕微晃動的聲音。那墨汁在硯台裡蕩漾著，倒映出兩人交疊的手，宛如兩尾被困在淺窪裡的魚，彼此依偎，卻又無法逃脫。
座鐘的齒輪突然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噠”聲，在這靜謐的氛圍中顯得格外突兀。顏嫣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顫，身體不由自主地往趙明遠懷裡縮了縮。
趙明遠明顯感覺到了她的動作，同時也察覺到她的呼吸輕輕地撲在自己的手腕上，那氣息有些潮濕，還帶著參湯裡當歸的淡淡苦味。這股味道讓他的思緒有些飄忽，他想起淩晨三點還有一輛要趕去礦區的車，不禁有些走神。
顏嫣的銀簪不知何時鬆脫了，幾縷如絲般的秀發順著她白皙的頸項滑落下來，仿佛輕柔的羽毛，輕輕地拂過前方牆上的畫作。
那是一幅描繪著青綠色山巒的畫作，山間雲霧繚繞，給人一種朦朧而神秘的感覺。然而，就在顏嫣的發絲掃過畫作的瞬間，那些原本靜止的青綠色山巒突然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開始緩緩地移動起來。
漸漸地，山巒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齊司禮。他站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正對著學生們講解著寫生的技巧。他的青衫被山風吹得鼓起來，仿佛一隻隨時都可能振翅高飛的鶴，飄逸而靈動。
就在這時，趙明遠猛地伸出手，緊緊地攥住了顏嫣的手腕。由於太過用力，他手中的墨汁被打翻，濺落在他的袖口上，形成了一大片黑色的汙漬，宛如井下八百米深處的煤炭一般漆黑。
走廊裡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是有人正朝著他們走來。趙明遠和顏嫣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在原地，不敢有絲毫的動彈。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們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以及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終於，那腳步聲在樓梯轉角處消失了，整個走廊又恢複了先前的寧靜。
顏嫣的睫毛在燈光的映照下微微顫動著，像是風中的花朵一般脆弱而敏感。趙明遠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她的左眼下方，突然發現那裡有一顆小小的痣，位置恰好與齊司禮畫印章時弄壞的那方壽山石一樣。
而此時，硯台裡的墨水已經完全乾涸了，仿佛它也感受到了這緊張的氣氛，悄然無聲地結束了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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