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的清晨，雪粒子撲簌簌敲打著窗欞。天還沒亮透，父親和小張就已經在院子裡忙活開了——那兩隻樟木箱裡，嚴老爺子珍藏多年的《八仙過海》鏤空核雕和《千裡江山》木刻屏風被棉絮裹了一層又一層。老爺子半夜還起來，往箱縫裡塞了兩包防潮的陳年艾草，香氣透過木板幽幽地滲出來。
張阿姨天沒亮就蒸好了三籠屜粘豆包，每個都捏成博士帽的形狀。她邊打包邊念叨："趙太太愛吃的山榛蘑，我特意用火牆烘得乾透。"父親蹲在廂房簷下，正往竹筒裡灌自家釀的野莓酒，琥珀色的酒液映出他發紅的眼眶——這手藝還是當年母親教的。
最珍貴的要數老爺子那對"鎮宅之寶"：能拆分成七百二十個零件的黃楊木玲瓏塔，塔簷下懸著的銅鈴鐺隻有綠豆大小；還有幅用紫檀木屑拚成的《鬆鶴延年》畫，鶴眼的原料竟是兩顆百年老蚌珠。老爺子親手把它們裝進金絲楠木匣時，父親突然跪下來磕了三個響頭，驚得廊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一片。
運輸隊的卡車晌午才到，開車的老李看見那對箱子直咂舌："這得值首都一套四合院吧？"嚴老爺子杵著拐棍站在雪地裡，聞言突然用煙袋鍋敲了敲車廂板："告訴你那個趙阿姨，塔頂第三層藏著給孩子們的魯班鎖鑰匙。"說完扭頭就往回走，可我們分明看見他抬手抹了把臉。
弟弟把少年班錄取通知書複印件壓在堂屋祖宗牌位下，父親添香油的手直發抖。小張默默往車廂縫隙裡塞了捆新做的狼毫筆——筆杆用的正是趙明遠上次帶來的崖柏料。卡車發動時，老爺子作坊的窗戶突然推開半扇，飛出個布包正落在我懷裡，裡頭竟是他常年不離身的象牙雕花放大鏡，鏡框上還帶著體溫。
拐過鎮口老槐樹時，弟弟突然喊停車。他飛奔回去，把兜裡所有的鋼筆都插在了老爺子門前的雪堆上，遠看像片小小的鋼鐵森林。卡車駛出很遠後，我還能在後視鏡裡看見三個身影站在雪地裡——父親扶著老爺子，小張舉著盞防風的馬燈，橘紅色的火苗在北風中倔強地亮著。
卡車在崎嶇的土路上顛簸，每一次車輪碾過坑窪，都讓車廂裡的木箱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我死死攥住座椅邊緣，指節發白，眼睛卻固執地盯著後窗——那三個站在雪地裡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模糊的黑點，終於在一個轉彎後徹底消失不見。
喉嚨裡哽著滾燙的東西，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砸，落在手背上，燙得生疼。弟弟沉默地遞過來一塊粗布手帕，上麵還沾著木屑的香氣，是老爺子作坊裡常有的味道。我攥著帕子，突然笑出聲，又哭得更凶——原來我也有娘家了，原來這世上也有人會站在風雪裡目送我離開，有人會往我的行囊裡塞進他們能給的、最好的東西。
"姐，寒假再回來。"弟弟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他手裡還攥著臨行前老爺子偷偷塞給他的那把黃銅鑰匙，據說能打開家裡最老的那口樟木箱——裡麵裝著老爺子畢生的圖紙和心得。
卡車駛上柏油馬路，顛簸終於平緩了些。窗外的景色從蒼茫的雪野逐漸變成零星的村落，再遠處，城市的輪廓已經隱約可見。我擦乾眼淚，把老爺子的放大鏡小心翼翼地包好，收進貼身的布袋裡。弟弟突然從背包裡掏出一隻木雕的小鳥，擰緊發條後，它竟在駕駛台上"嗒嗒"地啄起木頭來。
"小張昨晚偷偷塞給我的，"弟弟笑了笑，"說是給孩子們的。"
我望著那隻上下點頭的木頭鳥，突然覺得胸腔裡那股酸澀的熱流漸漸化開，變成一種踏實的暖意。是啊，現在的我，再也不是無依無靠的浮萍了。風雪裡有人等我，遠方的城市裡也有人盼我——趙母的短信剛好在這時亮起屏幕：【東西不用帶太多，家裡都有，路上注意安全。】
卡車駛入高速公路，窗外的風景開始飛速後退。我深吸一口氣，把老爺子的艾草包拿出來，輕輕擱在鼻尖下嗅了嗅——那苦澀的清香，像極了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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