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區舒適雲數據穩定，鎮痛指數維持完美0值，用戶情緒反饋：積極，平靜，無波動。”冰冷的電子音在我隔間頂部的揚聲器裡響起，沒有一絲波瀾，就像屏幕上那條貫穿始終的死亡直線。
我麻木地敲下確認鍵，手背上，公司強製植入的微芯片散發著溫吞熱量，像一小塊貼在皮下的餘燼。
又是一個完美的數據單元。
窗外，巨大的全息廣告覆蓋了整個天幕——“告彆痛楚之海，擁抱舒適雲端”！畫麵裡，人們漂浮在淡粉色的光暈裡，笑容空洞但整齊劃一，像排列完美的塑料花。沒有皺眉，沒有齜牙，甚至沒有一絲因為奔跑而微張的喘息。完美而令人窒息的無痛世界。
“完美！”一個高昂的聲音刺破隔間的死寂。
組長艾格尼絲的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實驗室地麵，聲音清脆得像某種計數器的回響。她精準地停在夏樹的隔間前，修長的指甲塗著閃亮的銀色，幾乎和他手腕上那根冰冷的神經調試探針融為一體。
“夏樹，看看你的區域，平滑得如同上帝的額頭！‘舒適雲’穩定輸出，這不僅是數據，這是新的黃金！新的秩序！沒有痛苦的尖嘯和混亂的抽搐，人類才真正得以進化！公司需要這種‘純淨’，這至關重要！維持住它，你就是新世界的鑄骨者！”她熾熱的目光鎖在屏幕上那條象征著絕對麻木的0值直線上，像獵人凝視完美的陷阱。
夏樹的手指懸停在神經探針的精密輸入鍵盤上，微微蜷縮著。他試圖扯出一個同事們都有的那種標準弧度，回應艾格尼絲澎湃的讚譽。喉嚨卻像堵了一團剛采摘下來的、帶著冷露的棉花。
窗外全息廣告流動，粉色的光暈映在他的虹膜上，卻又被瞳孔深處更深的一點冷光隔絕。沒有疼痛的進化？一絲難以言喻的滯澀感纏繞著他的神經末梢，如同隔著一層粘稠的液體。
“艾格尼絲組長。”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公式化的平直，“底層b7區域報告，有一簇新型‘銀荊’母本苗出現了預期外的低活性反應。主農藝師提議進行一次低烈度神經刺激試驗。”
艾格尼絲熾烈的情緒瞬間凝固，如同被抽走了薪火的火炬。她嘴角公式化的微笑未變，眼神卻陡然化作手術刀。
“低活性？”她重複，聲音比剛才低了三度，冰晶般銳利。“試驗？誰的試驗品？”細長的銀色睫毛下，瞳孔精確地縮放了一個毫厘，“告訴農藝組，活性是‘銀荊’唯一的生理功能指標！低活性即廢品。按規程即刻剝離處理。‘舒適雲’隻需要高效營養供給，不需要額外的消耗冗餘。”她銀指甲輕輕敲在夏樹桌麵，像斷頭台落下前的倒數。
“明白。”夏樹垂下眼瞼，避開那束冰冷的審視。指尖卻在冰涼的探針操作盤上微不可察地收緊。銀荊。那生長在巨大營養槽底部、如同凝固銀色血液般的致命植株，它們盤根錯節的根係深入超合金地板，瘋狂汲取著整個係統的養料——那養料，正是由無數接入舒適雲的普通人，通過植入體實時傳輸過來的神經痛覺信號。這些信號在傳輸管道中高速奔流，最終被精準分解、轉化為維持銀荊瘋狂生長的養分。
艾格尼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最後兩秒，確認那道指令已被錄入，才滿意地轉身，鞋跟敲擊地麵的節奏如同精確的計量器。她要去收割下一個區域的黃金了。
整個空氣像是重新凝固的鬆脂，沉甸甸地壓下來。夏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回到屏幕上那些無儘的數據流。他需要為下一批接入舒適雲的潛在用戶評估神經活性指數。
屏幕彈出一份新增用戶資料。
姓名：林晚。附加自願問卷填寫信息。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必填項的勾選，手指飛速劃過，直到問卷最末端那個巨大的、被特彆標注出來的空框——【用戶個性化選擇：如拒絕無痛化服務，請簡述理由非強製性）】。
那個空框裡，隻填了一行字。字跡帶著一種失控的抖動，像是用儘全力刻下的：
“我不怕疼。彆讓我變成無知覺的機器，那……比癌症的刀更難熬。”
比癌症的刀更難熬？
一種幾乎遺忘的、灼熱的麻刺感猛地從夏樹的指尖竄入，沿著手臂神經向上蔓延，如同多年前被遺忘的火星燎過皮膚。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關節捏得發白。這感覺陌生而尖銳，和舒適雲係統模擬的那種馴服溫吞的“舒適”反饋完全不同。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點選了後台選項：
【拒絕接入“舒適雲”服務。原因：神經傳導模式異常複雜，存在不可控情緒風險源。建議隔離觀察或轉交深層需求部門dcd）處理。】
鼠標點擊，彈出一個冰冷的確認框：【是否提交至深層需求部門dcd）備案？確認取消】。
深層需求部門dcd）。那幾個字母像電路板上的凸起焊點，帶著細微的、危險的弧光。他隱約知道這個部門的存在，知道他們處理“特殊情況”，知道一些被標記為“異常複雜”、“高能量情感爆發”的用戶，最終會進入他們的流程。之後呢？他不知道。公司的保密層級如同冰冷的合金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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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比剛才更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這感覺像一根冰冷的針，突兀地刺破了日複一日的數據麻木感。他需要做點什麼。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了那根冰冷的神經探針上。
調整。微調。需要更深地介入信號層看看。艾格尼絲的命令是絕對的黃金標準，但他需要一個技術借口，一個可以蒙蔽係統常規監測的切入點，去觸及後台那條指向林晚，更指向dcd的反饋管道。他需要知道，那封“備案”，究竟意味著什麼。
指尖在操作盤上滑過，調出一個深層的校準指令。探針連接著他腕部的接口，冰冷的觸感如跗骨之蛆。
他將一絲注意力沉入接入端口，順著洶湧的數據激流緩慢而隱晦地下潛。指令極其精密地繞過數道主防火牆的回波監測點，如同深海盲魚滑過珊瑚礁的縫隙。
他感知著龐雜的信息流，海量的“滿足”數據夾雜著無數被抽乾色彩和棱角的“舒適”信號洶湧流淌過傳感器。它們單一卻沉重。
就在他即將觸及那條屬於林晚的異常反饋分支時——
嗡…滋啦……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壞掉收音機頻道亂入般的波動，陡然穿過海量數據流，狠狠刮過他高度集中的意識！
那不是係統裡應有的人類情感信號的頻率！它更粗糙，更原始！帶著一種非理性的刺耳噪音，像指甲反複刮擦生鏽金屬，又混合著粘稠液體不斷滴落的回響！
滋啦……嗡……
它微弱，卻異常頑強，在單一流向的數據洪流中固執地反複閃現。一種純粹、龐大、混亂的……饑餓感！
這感覺沒有具體指向，隻有一種淹沒一切的、要將所有觸及之物都吞噬同化的空洞貪婪！
夏樹後背瞬間爬滿冷汗！這信息碎片來自哪裡？！
幾乎是本能反應，像被毒蛇咬中指尖，他猛地切斷了探針的連接！劇烈的反向脈衝衝擊沿著神經接口逆流而上，讓他的手腕一陣痙攣般的劇痛！
“呃！”一聲悶哼不受控製地從喉嚨裡擠出。掌心全是黏膩的冷汗。
“怎麼回事？”旁邊隔間的研究員疑惑地側頭，看著夏樹驟然僵硬緊繃的坐姿和手腕處細微的抽搐，“夏樹？信號不穩？”
夏樹用力吸進冰冷的、帶著消毒劑氣味的空氣，強行壓下心臟的狂跳和手腕殘留的麻痹痛感，迅速將手腕掩飾性地翻轉到操作台下。
“沒事！”他飛快地回答，聲音有點失控的緊，“探針偶發輕微電流回湧。老問題了。校準一下就好。”他低下頭，強迫自己盯著再次恢複平滑的數據流屏幕，仿佛剛才那驚魂一幕從未發生。
但腦神經末梢那因強行打斷而殘留的、如同被砂紙磨過的灼痛感，和意識深處回響的粗糲饑餓刮擦聲，卻如同烙印般清晰。那是什麼？
他努力維持著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的平穩移動，眼睛死死鎖定屏幕上再次平靜的0值直線，企圖抓住那荒謬感的真實來處。就在這時——
嗚——嗚——嗚！！！
刺破耳膜的尖利警報如同無數鋼針，毫無征兆地貫穿了整個實驗室！不再是區域警報，是覆蓋全基地的最高級彆入侵封禁區警報！紅色的旋轉光束從每個角落瘋狂射出，切割著每個人的臉，像血染的刀鋒！
“警告！警告！底層作物培養區b69區發生超預期有機生命活動！防禦屏障即將失效！危險等級：深紅！最高警戒！”
冰冷的電子音被警報聲切割得斷斷續續，如同壞掉的唱片。底層？b69？那個該死的銀荊原生種植區的核心位置？！
實驗室所有人都像上了發條的木偶，瞬間停止了所有動作。驚愕寫在每個研究員臉上，他們僵硬地看向主控區的方向。
艾格尼絲的身影閃電般出現在主控台前，她臉上職業的狂熱消失了，隻剩下緊繃的鐵灰色冷硬。她的手指在主控屏上翻飛，快得隻剩下一片銀色的虛影。一塊監控屏幕在核心位置自動放大。
夏樹的心臟如同被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他的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操作台邊緣，指甲刮過金屬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卻壓不住胸腔裡狂野炸裂的節奏。那個信號！那個饑餓的信號！那絕不是幻覺！
監控畫麵極度變形扭曲，來自b6區深處的應急探頭正垂死般發送著被強烈乾擾的圖像——那是一片洶湧、舞動、令人頭皮發炸的銀色海洋！無數粗壯、虯結的蔓藤狀植物，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態瘋狂扭動、膨脹！它們身上的銀色不再是那種內斂的金屬光澤，而是透著一種飽食血液後的、粘稠而令人作嘔的活物色澤，仿佛流淌的液態銀！它們不再是安靜的植物，更像是從深淵爬出的億萬渴血銀色蠕蟲！
原本覆蓋整個種植區頂部的厚重半透明生物隔離罩，此刻如同被強酸腐蝕！那些銀荊蔓藤尖端分泌著濃稠的、冒著氣泡的酸性粘液，每一次扭動都狠狠甩在那隔離罩上！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厚重堅韌如同超級合金的隔離罩正大片大片地、如同脆弱的塑料布般被撕裂、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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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麵在狂亂中猛地抖動、放大，聚焦在一個角落——
一個穿著防護服的人影！他正瘋狂地試圖奔跑，防護服上已經濺滿了大片暗紫色汙漬那是銀荊被強行損傷時噴濺出的高腐蝕性營養液和……血？）。
是農藝師帕斯！
他的一條腿從大腿根往下，赫然被幾條粗壯的、尖端如同尖銳鑽頭的銀荊根係死死纏繞、刺穿！
“艾格尼絲主管！！！救命！它們瘋了！它們…它們…呃啊——！”他驚恐絕望的嚎叫通過殘存的通訊器發出，隨即又被一片更巨大、更令人膽寒的尖銳撕裂音金屬混合著什麼濕重的東西被強行分離的聲音）和帕斯瞬間變形、拖長的、不成調的非人慘叫徹底淹沒！
嗡！！
畫麵變成一片劇烈閃爍的雪花，伴隨著持續不斷的液體潑濺音和某種密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吮吸聲。隱約間，一個粘稠的、斷斷續續的合成電子音在雪花乾擾中強行拚接擠出：
“……營養……不足……需求……新基質……”
聲音斷掉。
雪花持續了恐怖的一秒。
屏幕猛地跳回最後一個穩定畫麵——帕斯的防毒麵具已經破裂，露出一張因為極度痛苦而猙獰扭曲到變形的臉。他的眼睛瞪得幾乎裂開，嘴巴被強行塞滿扭動的銀色藤蔓狀物。而他剛剛被纏繞刺穿的那條腿……從大腿根位置，正以一個極詭異的角度反向扭曲著，周圍殘留的防護服布料和皮肉下，露出大片森白和暗紅交織的顏色，以及一些……斷裂的、如同扯斷電纜般的白色神經束殘端？！
夏樹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全身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那個電子音……是艾格尼絲的聲線被極度扭曲後混入了大量雜音！是她在控製台發出的？！她口中的“新基質”……是什麼？！
監控畫麵在一陣劇烈的波動後，突然跳轉到另一個廣角鏡頭。
不是死角的攝像頭！這個鏡頭清晰地拍攝到了整個b6區核心地帶上方——那連接著巨大營養槽穹頂的幾條巨型管道。無數細微的光點正沿著這些管道瘋狂地從各個角落流向那沸騰的銀色風暴核心！那是整個舒適雲係統正在調集的……海量神經信號！
艾格尼絲的臉在高速切換的監控畫麵映照下如同銀色的麵具。她身體微微前傾，盯著帕斯消失的位置，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吐出兩個字的口型。距離主控台最近的夏樹，在令人窒息的警報和噪音風暴中，清晰地讀懂了那兩個在唇齒間無聲滾過的字眼：
“廢……料……”
廢料？！
這兩個字如同冰錐，狠狠鑿穿夏樹殘留的理智！
林晚的問卷！
“彆讓我變成無知覺的機器！”
dcd的深層需求部門！
那封“不可控情緒風險源”的備案檔案！
帕斯被吞噬時撕扯斷裂的神經束殘端！
所有破碎的線索如同無數冰冷的針，瞬間刺入同一個燃燒的血點——銀荊以神經信號為食！舒適用戶的“平靜”隻是貧瘠的稻草！真正讓這怪物“激活”和“升級”的，是足以灼穿鋼鐵的痛苦！劇烈、純粹、毫不設防的痛苦！所以b6區的銀荊才永遠在“低活性”邊緣掙紮，除非強行用試驗員的痛苦去喂養！所以艾格尼絲才會冷酷地否決農藝師的試驗提議，認為“消耗冗餘”！在她眼中，那些被dcd處理的、自願保有痛苦的“異常用戶”，那些被標記為“廢物情緒源”的存在……正是讓銀荊徹底“激活”生長的最佳、最經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