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是這裡的空氣。冰冷的、帶著鐵腥味的鏽,腐蝕著一切曾經閃亮的東西,也腐蝕著生活於此的靈魂。這座城市叫“遺忘場”,建立在舊世界巨大服務器陣列的骸骨之上。地麵是破碎的複合材料板和乾涸的冷卻液形成的板結硬殼,天空被永遠昏暗的電磁粉塵雲籠罩,偶爾有廢棄的近地軌道廣告牌像瀕死的巨鯨骨架,拖著燃燒的殘骸墜入更遠的垃圾山脈。
緹克的活動關節在每次發力時都發出乾澀的刮擦聲。他的左臂從肘部以下都是粗糙的液壓機械義肢,外麵套著一層不知剝自哪個報廢工業機器人的破舊防塵罩。右眼是自製的多功能義眼,廉價的玻璃晶體邊緣布滿蛛網般的裂紋,提供著微光增強、淺層光譜分析和可憐的30米有效掃描距離。他正在一截橫亙在垃圾山之間的巨型冷卻管道遺骸裡翻找。空氣裡彌漫著臭氧、燒焦的塑料和某種有機腐敗混合的窒息氣味。
突然,義眼的界麵猛烈閃爍了幾下,過濾掉了背景噪音,聚焦在前方十幾米處、一堆纏繞著發光苔蘚和粗大線纜的廢墟縫隙裡。一個反光點。微弱,但呈現出他從未捕捉到的純淨光譜曲線。
他立刻蹲伏,掃描確認附近沒有危險的機械清道夫或拾荒幫派的信號標記後,才像隻生鏽的蜘蛛般,沿著冰冷潮濕的管道內壁悄無聲息地攀爬靠近。
反光點是一小塊……淚滴形狀的……金屬?不。是玻璃?緹克用指尖小心翼翼剔開覆蓋的粘稠廢液和苔蘚。它隻有小指甲蓋大小,純淨得如同凝固的冰川融水,卻又蘊藏著某種深邃的星藍色內核,在幽暗中自主散發著柔和卻不刺眼的微光。觸感冰涼,卻並非金屬的堅硬,帶著一絲奇異的韌性,仿佛蘊含著生命張力。
【未知複合矽基有機晶體。結構穩定度:極高超出本地數據庫)。能量波動:低,持續。信息密度:……警報!識彆模塊過載!】義眼界麵彈出猩紅的警告框,隨即雪花閃爍。緹克立刻摘下義眼,用衣物下擺粗暴地擦了擦鏡片表麵的汙漬——直覺告訴他,這東西非同尋常。
他將其藏進內衣口袋最深處,貼身存放的冰涼感像一個小小的冰點,似乎能暫時驅散廢土無處不在的腐朽熱意。這東西,也許能在“嚎叫集市”換個像樣的濾芯,或者幾支還算能入口的營養膏。
“嚎叫集市”是“遺忘場”陰影裡唯一容許光線和聲音大部分是噪音)存在的地方。它寄生在一座半坍塌的球狀巨蛋建築內部,巨大的破洞成了天然煙囪和光源。集市中央懸吊著一個鏽跡斑斑的巨大金屬骷髏頭骨——那是舊時代的演出裝置遺跡,如今成了一個俯瞰全場的臨時平台和燈塔。
平台下方,汙水橫流的狹窄通道旁,破爛攤鋪林立。販賣的東西五花八門:被輻射改造得奇形怪狀的肉質塊、純度成疑的過濾水、勉強能用的義體部件、舊世界的身份芯片裡麵通常是空的)、還有用劣質顏料繪製的、可能通往某個早已被淹沒的淨水點的抽象地圖。
緹克走到熟悉的廢品回收攤。攤主“禿鷲”是個全身百分之八十換成便宜替代件的家夥,他的金屬下巴開合著,發出生鏽合頁似的聲響:“新貨?看著像不值錢的工業水晶啊,小子。頂多換半塊過濾餅……”
緹克麵無表情,掏出手帕裹住那顆“淚滴”,隻露出一角奇異的星藍微光。
禿鷲的獨眼掃描儀的藍光瞬間聚焦。那塊他下巴上用於表達輕蔑的傳動板“卡”住了。“……等等!這……這光譜……你是從哪撿來的‘海歌鱗片’?!”他的電子合成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貪婪的顫音。
“海歌鱗片?”緹克皺眉。他沒聽過這個詞。
“閉嘴!收好!”禿鷲猛地壓低聲音,左右張望,仿佛怕被無形的耳朵聽見,“你知道現在黑市上,一顆完整的‘鱗片’能換什麼嗎?一套最新型的‘潛影’級皮下護甲!或者一次‘數據墳場’的中層權限!這東西,是‘淚海核心’的碎片!”
“淚海核心?”緹克捏緊了那顆“淚滴”,冰涼的觸感異常真實。
禿鷲眼神閃爍,湊得更近:“傳說……隻是傳說,舊時代最後一位全球級偶像,‘星界共鳴者’薇拉,她不是死於戰爭輻射……她在‘終末之歌’演唱會上把自己的所有記憶、情感,甚至靈魂意識,融進了一顆由純粹情感粒子驅動的生物晶體引擎裡,就是‘淚海核心’。那是她留給這個冰冷宇宙最後的歌聲。核心後來在‘隕落紀元’大爆炸中碎裂了。有人說碎片散落各地,附著在瀕死者最強烈的情感殘留上,被稱為‘海歌鱗片’。它裡麵……記錄著薇拉的一部分!歌聲!故事!未解的記憶!是無價之寶!”
歌聲?緹克的心猛地一沉。聲音對他而言是奢侈品,更是痛苦源。他的機械左臂和簡陋的防塵罩,就是十年前一場由高頻噪音武器引發的廢墟坍塌中換來的。他厭惡無序的噪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能賣多少錢?”緹克直接問最實際的。
禿鷲眼中貪婪更盛,剛想報價——
轟隆——!嘩啦啦!
巨大的撞擊聲和金屬撕裂聲從頭頂傳來!集市角落爆發騷亂!人群驚慌失措地向四周奔逃!緹克抬頭,隻見那座懸吊的巨型金屬骷髏燈架正在劇烈搖晃!一根鏽蝕的承重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徹底崩裂!整個巨大的骷髏頭骨帶著千鈞之勢,朝著下方的攤販區猛砸下來!
煙塵彌漫!慘叫聲、金屬扭曲聲、結構坍塌聲混雜在一起!
等塵埃稍稍落定,禿鷲的攤子已經被扭曲的金屬骨架和脫落的頭骨碎片砸了個稀巴爛。禿鷲本人被一塊重物壓住了下半身,正在發出斷斷續續的電子哀鳴和漏氣般的液壓嘶聲。緹克反應極快,提前翻滾到了相對安全的角落,除了被碎石擦傷手臂,沒有大礙。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那顆“淚滴”還在。
然而,就在此刻,一片混亂的邊緣,緹克唯一完好的右眼捕捉到一絲異動。
在巨大骷髏頭骨被掀開一角的內部骨架空隙中,在那堆破碎的舞台燈光組件和鏽蝕控製板之間,隱約露出了一個……人影?
一個女人。
她被固定在某種精密的、帶有緩衝結構的束縛裝置裡。不,更像是一個半嵌入骨架結構的……維修通道?她的位置極其刁鑽,剛好避開了大部分致命坍塌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容貌。無法形容的美麗,像一件完美的瓷器,精致得不似廢土應有,連空氣裡彌漫的灰塵似乎都畏懼地避開了她的臉龐。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但缺乏血色,透著一股長年不見天日的病態。鴉羽般的長發柔順地鋪散在背後,如同昂貴的絲綢。
但她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她整個人靜止不動,仿佛一尊沉睡的神像,或是一個被精心封存的作品。
最令人窒息的,是她的脖頸。
從鎖骨上方開始,被覆蓋上了某種光滑、銀灰色、帶有精密嵌入式接縫的合成材料皮膚結構。這材料順著她纖細的脖子一路向上包裹,像一件高科技的項圈與下頜托,覆蓋了她全部的下頜骨區域、嘴唇,直到人中的位置!她整個下半張臉,都被這冰冷、毫無情感的金屬與複合材料結構封死!沒有一絲縫隙可供發聲。
喉部則被一個嵌入式的、更為複雜的裝置取代。那裝置表麵有細密的網格狀透氣孔和微弱的能量指示燈,但核心區域是幾個微型精密閥門和高能量節點。這不是維生裝置……更像是一個物理級彆的強製靜音鎖,將歌唱天賦連同呼吸的可能一並扼殺!
她像個精美的人偶娃娃,美麗、脆弱、死寂地陷落在巨大廢墟的框架裡,隻有胸腔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蕾娜……‘失聲的蕾娜’……”禿鷲的漏氣聲斷斷續續,帶著恐懼,“‘收藏家’帕斯卡爾最昂貴的藏品……居然在她自己演唱會的遺骸裡……她被永遠封在‘無言祭壇’上了……誰……誰把她打開的?!”
緹克怔在原地。混亂集市的人聲、傷者的呻吟、遠處垃圾清道夫的轟鳴,仿佛都在他耳邊模糊退去。義眼冰冷的裂紋硌著眼眶邊緣,他那因鏽蝕和疼痛而麻木已久的胸腔裡,那顆機械心臟——一個為了活下去而硬塞進胸腔的二手生命維持核心——似乎被那具被剝奪了聲音、卻殘留著驚心動魄美麗的“軀殼”,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一種冰冷的、鏽蝕的、卻異常尖銳的……疼痛感,時隔多年,再次蔓延開來。不是為了他自己失去的手臂,而是為了那張被強行封住、本應唱響星辰的嘴唇,和那段永遠被囚禁在血肉之軀與冰冷囚籠之間的……無聲的音節。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手中緊握的那枚“海歌鱗片”。那微微的星藍色光芒,此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蕾娜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緊閉的眼瞼下,似乎有極微弱的光在響應般地一閃而逝。那被封死的金屬咽喉內部,仿佛傳來一聲唯有靈魂能聽見的、被層層包裹、壓抑到極致的悸動。
緹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混亂和後來聞風而至的帕斯卡爾的打手清場之前,利用廢墟的複雜地形和一條早已廢棄的緊急維修通道,將蕾娜從骷髏頭骨的框架中“偷”了出來。
她的身體輕得如同羽毛,卻又重如千鈞。那個封喉裝置精密複雜,任何不當移動都可能引發內部安全機製啟動也許是自毀,也許是電擊?)導致她真正死亡。他隻能將她安置在自己狹小、堆滿零件和工具的金屬集裝箱巢穴裡。唯一的光源是他焊接到架子上的幾根冷光管,光芒吝嗇地照亮他工作的角落和旁邊占據了一塊相對乾淨“床鋪”的她。
他沒有嘗試移除那個靜音鎖。那東西的技術層級遠超他的能力,強行拆解就是謀殺。他甚至不敢觸碰封死她下半臉的那片銀灰色區域,仿佛那是禁忌的神龕。
蕾娜在轉移途中短暫蘇醒過一次。當她那蝶翼般的睫毛顫動,緩緩睜開眼時,緹克幾乎屏住了呼吸。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純淨的、不摻雜質的冰藍色,如同兩塊凍結的古老冰川。但當光線落在她的瞳孔裡,卻又折射出億萬星辰般細碎的光芒。這光芒裡沒有驚恐也許早已麻木),沒有憤怒也許被絕望覆蓋),隻有一片深邃、絕對的……虛無,和一絲在虛無底層緩慢流淌的、如同地心熔岩般的痛苦。
那雙眼睛看向緹克。沒有聚焦。沒有疑問。隻有一種穿透靈魂的空洞。
下一秒,她喉嚨那個靜音鎖裝置內部似乎微微震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如同微風吹過排笛孔洞的嗚咽。極其微弱,帶著非人的電子嘶聲,更像是能量的雜響而非聲音。
蕾娜那冰川般的眼眸似乎暗淡了一下,如同斷電的星光顯示器。隨即,她又陷入了意識休眠的深潭。
緹克沉默地蹲在旁邊,機械義肢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擦著口袋裡的那顆“海歌鱗片”。鱗片冰涼的表麵似乎在回應她喉嚨裡那低沉的、非人的嗚咽。
他想起了禿鷲的話。“淚海核心”是薇拉歌聲的凝結。那是否意味著,“海歌鱗片”中蘊含的,也是某種形式的“聲音”?
一個荒謬、近乎瘋狂的想法如同焊接時的火花,在他的意識裡炸開。
他坐回自己的工作台,義眼的裂紋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他用最精密的小型機械臂夾起那顆“淚滴”狀的鱗片。它溫順地懸在指尖。
他的工作台上堆滿了東西:從垃圾場回收的、嚴重老化的聲學分析儀核心部件、燒毀的音頻解碼板子、幾塊不知道從什麼播放器上拆下來的聲學驅動器微型喇叭)、從廢棄通訊器上摳下的能量濾波線圈、甚至還有一小塊用於基礎聲波調製的高精度壓電陶瓷片這是他最值錢的寶貝之一,幾乎用光了全部積蓄)。
這不是為蕾娜準備的。這本來是他給自己設計的最後一個“夢想”計劃:一個能從廢土無處不在的背景噪音低沉的機械轟鳴、廢液的滴落、鏽蝕的刮擦)中,偶爾捕捉到一段真正優美樂音的共振拾音器。一個隻為他自己能“聽見”的、對抗這片絕望的微小花火。
現在,看著那些散落的零件,再看看如同玻璃人偶般躺在角落的蕾娜,他心中那個關於聲音的脆弱夢想,開始扭曲、變形、嫁接……
接下來的日子,緹克進入了癲狂的工作狀態。拆解、焊接、組合、燒毀零件、再拆解。他的巢穴彌漫著鬆香、焊錫和電路短路後的焦糊味。無數個不眠不休的夜晚,他都伏在工作台上,那枚“海歌鱗片”始終放在最乾淨的位置,散發幽藍的光,像是一盞引領方向的孤燈。
他開始理解一些東西。
“鱗片”在特定頻率的微弱能量刺激下,內部的星藍色光暈會產生類似水波般的漣漪。這漣漪能被壓電陶瓷片捕捉,並轉化為極其微弱的電壓信號!這信號……似乎蘊含著某種結構!
同時,當他測試某個廢棄的、被改造過的微型聲學驅動器時,鱗片表麵的漣漪會變得更加有規律!仿佛在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