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深處,“公平秤當鋪”的招牌蒙著經年的油汙,字跡模糊。掌櫃是個乾瘦老頭,姓郭,永遠籠著袖子,眼皮耷拉,像尊風化的石像。當鋪規矩古怪:不當金銀古董,隻收“活當”——一縷青絲可當三日好運;半碗心頭血可抵十年陽壽;一份刻骨相思,能換金山銀山。最奇的是他那杆鎮店銅秤,秤杆烏沉,刻度非斤非兩,而是一個個蠅頭小楷寫的詞:壽、運、才、情、憶、魄……秤砣更是詭異,非鐵非石,是一顆布滿細孔的暗金色心臟,據說是天外隕石雕琢的“星核砣”。
這日暴雨傾盆,淹了半個巷子。一個濕透的身影撞開當鋪吱呀作響的門板。來客叫方寸,原是個在碼頭替人寫家書度日的落魄書生,生就一顆玲瓏心竅郭老頭瞟他一眼,混濁眼珠亮了一瞬),過目不忘,最擅揣摩人心。可惜世道不濟,這本事換了不了溫飽。屋漏偏逢連夜雨,相依為命的妹妹阿籮染了肺癆,咳血不止,藥石罔效。
“掌櫃,我要當……”方寸聲音嘶啞,指著自己胸口,“這顆心!七竅玲瓏心!換我妹妹活命!”
郭老頭眼皮未抬,乾癟手指往銅秤星核砣下撚了撚,空氣中彌漫出一股朽木混著鐵鏽的腥氣:“活當?死當?”
“……死當!”方寸咬牙。心都沒了,還計較什麼?
嗤——
秤杆微傾。星核砣孔洞中滲出絲絲縷縷微弱的金光,纏上方寸胸口。劇痛!仿佛萬千細針抽取心竅精華。方寸癱軟在地,胸中一片冰涼死寂,那顆曾令他聰慧善感的心,沒了。
櫃台上多了一枚流動著七彩霞光的琉璃心形當票。郭老頭把它丟給方寸:“北街‘懸壺居’找薛瞎子。心錢已付,他自會救你妹。”
方寸攥著琉璃心票,踉蹌奔出。
三日後。阿籮痊愈,麵色紅潤,蹦跳如初。薛瞎子醫術通神。
代價是——方寸變得麻木愚鈍。他忘光四書五經,寫不成一封家書;看不懂人臉悲喜,更琢磨不出人心冷暖。那“玲瓏心竅”帶來的智慧與情感,如雲散煙消。他成了碼頭最笨拙的苦力,靠一身死力扛包。夜裡,撫摸著空空蕩蕩的胸口,連對妹妹的親情都隻剩下一個模糊的影子,一種空洞的責任感。
三月後,大雪封港。苦力活計銳減。方寸饑寒交迫,鬼使神差又走到公平秤當鋪外。門虛掩著,郭老頭罕見的在爐邊打盹。那杆銅秤隨意靠牆放著。方寸目光落在星核砣上——那暗金色心臟般的砝碼在爐火映照下,竟似微微搏動。
一絲微弱的、不同於冷風的熱流拂過心口原處本應空洞的地方)。仿佛星核砣與他有了某種共鳴。郭老頭眼皮未睜:“活不下去,就進來當點彆的。”
方寸成了鋪子裡的學徒。郭老頭甩給他兩本泛黃冊子:《當經》、《秤訣》。
他學得慢,笨拙地記那些古怪條款:
秤魂:秤砣即心竅,可感萬物價值波動,非銀錢可計。
鑒真:真貨光華純澈如真心);假貨晦暗帶刺如謊言)。
估損:交易必有損耗,缺額歸鋪。
方寸捧著星核砣,在郭老頭引導下嘗試“看”物品:一片枯葉,稱出殘留的“春意”,值三個銅板;一枚銅錢,稱出上一位主人臨死緊握的“執念”,反值一錢銀子;一個潦倒酒鬼當掉的“勇氣”一團微弱跳動的金色火苗),換來二兩燒刀子。
星核砣孔洞中的光絲探出,纏繞交易物,抽取其“價值”,注入當票那當票的材質,正是交易物的“光”所凝)。郭老頭吞下當票,表情猶如咀嚼美味。方寸體內那股熱流愈發清晰,仿佛星核砣的光線填補了他胸口的虛無,維係著一絲微弱生機。
他漸漸看出門道:公平秤當鋪,非善堂。它看似公平交易,實則以人心貪欲為引,榨取生命中最純粹、最本源的“精粹”。郭老頭,更像一個冷漠的“收割者”。
一日雨夜,隔壁賣花妞阿翠哭著跑來,手中一朵沾泥的枯萎雪曇:“郭爺!求您!我娘快不行了!這雪曇是爹爹留的念想…可我隻想當點‘壽’救娘!”
郭老頭示意方寸接手。
星核砣觸到雪曇,一股純淨的思念之光淡紫色)流淌。方寸“聽”到阿翠心中哀泣:“娘不能死…”郭老頭報出價格:“當‘雪曇念’,活當七日,得銀十兩。或當‘女兒純孝’,死當,換你娘三年陽壽。”
阿翠咬著唇,純孝是本性,雪曇是遺物,都要命。
郭老頭冷漠遞過一張新的當票格式:“簽吧,這是你娘的壽契。她死,契歸鋪。”
阿翠渾身發抖,手指即將落下。
“等等!”方寸突然出聲,笨拙地指著星核砣,“郭…郭老,星砣在顫!這純孝…值…值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