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殿嘩然。趙文弼麵上的笑容徹底僵死,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子也忘了捋動。
章閣端著金樽的手猛地一顫,杯中那價值千金的瓊漿玉液潑灑出幾點,落在他緋色官袍前襟,洇開幾團深暗的濕痕,刺目得緊。
長公主緊繃的肩線,在無人留意的宮燈陰影裡,悄然鬆緩了幾分。她微不可查地輕籲出一口氣,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色,被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取代,旋即又被更深的、灼灼燃燒的好奇所覆蓋——沒有那些至關重要的秘製香料,丁君瀾這丫頭,究竟是如何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接下來的菜式,如同狂風驟雨,席卷而來,徹底顛覆了殿中所有王公貴胄對“珍饈”二字的認知。
“琉璃肉”——不過是禦膳房規製裡最尋常的五花肉條,此刻竟被炙烤得通體晶瑩剔透,不見半分油膩的濁白,入口即化,隻餘下奇異的果木焦香與一絲絲勾魂攝魄的蜜甜纏繞齒頰,那是丁君瀾急中生智,以蜂蜜並那神奇的“頭抽”調出秘製醬汁,猛火快烤鎖住肉汁的急智。
“素燒鵝”——主料更是尋常得令人咋舌,不過是規製中最下等的豆腐皮,卻生生做出了近乎真實的鵝肉肌理口感,內裡浸潤著深沉醇厚的鮮美滋味,此乃以各種菌菇山珍乾貨,拚死熬煉出素高湯的精華魂魄,豆腐皮反複浸煨,方得此味。
“雪霞羹”——最普通的嫩豆腐,配以規製中份量被嚴格限死的尋常蟹黃,卻在淋上那幾滴琥珀色的“頭抽”與滾燙花生油的瞬間,“滋啦”一聲輕響,香氣與鮮味如同被無形之手狠狠攥住,又驟然引爆!豆腐潔白勝新雪,蟹黃點點燦若雲霞,直欲灼人眼目!
每一道菜呈上,都伴隨著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聲,以及鳳座之上,靜德皇太後越來越響亮、越來越不吝嗇的擊節讚賞。
“好!”“妙極!”“順天樓”三字,被這位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一次次提及,字字句句,如同金科玉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響徹在珍饈羅列、金碧輝煌的壽安殿。
章閣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雨將至的天幕,握著金樽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泛出青白。
趙文弼則全然沒了先前談笑風生的從容,麵皮灰敗,眼神閃爍不定,仿佛一隻被鬥敗後羽毛淩亂、垂頭喪氣的公雞,連那身象征禮部尊榮的紫袍也失了光彩。
當最後一道壓軸大菜“福壽雙全”——實則是用細膩豆漿、澄澈蛋清混合了那神奇的野山花蜜,精心蒸製仿出的素燕窩羹,配以能工巧匠雕琢成玲瓏壽桃形狀的各色新鮮果泥——被宮人恭敬奉至鳳座前時,太後已是鳳心大悅,眼角眉梢皆是舒展的歡愉紋路。
“好!好一個‘福壽雙全’!匠心獨運,化凡俗為神奇!順天樓,當賞!重重有賞!”太後金口玉言,一錘定音。
這寥寥數語,不僅為這場驚心動魄的壽宴珍饈之爭畫上句點,更將順天樓及其背後那個名為“太福祥”的商號,一舉推上了令滿殿朱紫都需側目的榮耀之巔。
席間,一直按捺不動的魯王陳泰鼎,此刻覷準時機,霍然起身。他高舉手中滿溢的金杯,聲若洪鐘,震得殿內嗡嗡作響:“太後聖明燭照!順天樓能有此奪天地造化之奇技,全賴其東家秦文,慧眼識珠,知人善任,經營有方!此等經天緯地之才,若因區區商賈身份便困於市井之中,實乃我大梁朝廷之憾!更是天下之憾!”
他目光炯炯,如同實質的利劍,意有所指地掃過席間臉色已然鐵青的趙文弼、章閣等人。
一直靜坐如畫中仙的長公主趙靈,此刻恰到好處地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羽在她瓷白無瑕的臉頰上投下兩彎淡淡的、惹人憐惜的陰影。
那精致得如同工筆描畫的唇角,抿起一絲若有若無、欲語還休的羞赧笑意。女兒家那份不便明言、卻又呼之欲出的心事,便在這無聲的婉轉低眉間,悄然流露。
太後何等人物,目光如炬,瞬間便會意。她鳳目流轉,眼波深處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意味深長地掃過席間那幾個如坐針氈、汗透重衣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微妙弧度。
她端起麵前的金樽,語氣轉淡,卻帶著山嶽般的無形威壓,緩緩道:“秦文…哀家看,確是個妙人。安寧的眼光,哀家向來是信得過的。”她略作停頓,飲下杯中清冽的酒液,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金釘,楔入眾人心頭,“至於那些個…陳規陋習,迂腐之言…”
她目光掃過趙文弼等人,後者俱是渾身一顫,頭顱垂得更低,“也到了該改一改的時候了。”
大殿中的氣氛,在珍饈的餘香與這無形的刀光劍影交織下,變得愈發詭異而灼熱,仿佛繃緊的弓弦。
壽宴的喧囂漸漸沉落,如同退潮的海水。珍饈美饌撤下,換上各色時新瓜果與嫋嫋飄香的貢品香茗。
長公主趙靈借著更衣之機,悄然離席。心頭的巨石雖已落下,但丁君瀾如何憑空造出這“無米之炊”的奇跡,這疑問如同貓爪般,反複撓著她的心。
她步履雖力求從容,那華貴繁複的宮裝裙裾拂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依舊帶起細碎的環佩輕響。目標明確——禦膳房側院那處臨時辟給順天樓使用的偏殿。
然而,當她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帶著煙火油膩氣的木門時,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她心頭驟然一緊,剛鬆下的那口氣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喧鬨繁華過後,偏殿內一片狼藉。杯盤碗盞堆積如山,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浩劫。灶台餘火劈啪作響。丁君瀾背對著門,獨自一人站在臨窗的陰影裡。
窗外透進的、帶著涼意的微光,勾勒出她削瘦單薄的肩背線條,那肩膀正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
一滴晶瑩的水珠,沿著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悄然滑落,無聲地砸在腳下沾滿油汙與塵土的青磚地上,洇開一小點深色的濕痕。
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沒有力挽狂瀾的得意,隻有深不見底的疲憊,像潮水般將她淹沒,以及一絲…長公主從未在她這位精明乾練的京都掌櫃身上見過的、近乎脆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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