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務本坊的火光將半邊天空染成血色。顧長安拖著傷腿穿過窄巷,每走一步都似有鋼針在骨髓裡攪動。阿醜在前方引路,少年矯健的身影時而隱沒在牆角的陰影中,時而借著火光閃現——像一尾遊弋在暗流裡的魚。
"將軍當心!"阿醜突然回身拽住顧長安的胳膊。兩人貼著坊牆滑入排水溝,腐臭的泥水瞬間浸透衣衫。頭頂傳來整齊的皮靴聲,十二名金吾衛舉著火把經過,鐵甲在火光下泛著冰冷的青銅色。
顧長安的指尖按在陰魚玉佩上。玉質溫潤,卻讓他想起裴十二娘臨終時攥著它的手——青白如瓷,指甲縫裡還殘留著茶釜的釉彩。那婦人咽氣前嘴唇翕動的模樣,與三日前芳苓在火藥線旁的回眸詭異地重疊。
"是挖井的動靜引來了巡夜。"阿醜壓低聲音,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銀杏樹下埋著這個。"展開的油紙裡躺著半塊焦黑的木牌,隱約可見"崔"字殘筆。少年用指甲刮開碳化層,露出底下鎏金的梨園紋樣。
遠處突然傳來土石崩塌的轟響。顧長安循聲望去,務本坊西北角的火光猛地躥高了三丈,隱約可見人影在煙塵中奔逃。他捏緊木牌,突然發現牌角有個細如發絲的孔洞——與永寧銀簪的簪尾粗細一致。
"走曲江。"顧長安將木牌塞進箭囊,那裡還躺著《霓裳羽衣曲》的殘譜。羊皮紙摩擦傷口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個竊竊私語的鬼魂。他摸出裴十二娘給的銅鈴,發現鈴舌上刻著"平康"二字,鈴身內壁卻布滿細密的劃痕——是某種計數符號。
阿醜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少年耳廓微動,從腰間解下條浸過油的麻繩:"東南方三十步,兩個暗樁。"說著將繩頭打了個特殊的結,繩結形狀酷似務本坊地圖上的枯井標記。
顧長安想起孫太醫教過的繩技。那老狐狸總愛用五彩絲線編平安結,說是什麼"藥王穀秘傳"。可眼前這個灰撲撲的繩結,分明與狼衛弩箭上纏繞的黑色係繩同出一轍。
銅鈴突然無風自動。
"有人搖鈴!"阿醜猛地撲倒顧長安。一支弩箭擦著發髻釘入土牆,箭尾綴著的小銅鈴仍在嗡嗡震顫。顧長安反手甩出袖箭,黑暗裡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他嗅到箭頭上龜息散的氣味——與永寧藥囊裡的一模一樣。
第二支箭射來時,阿醜已經攀上坊牆。少年像猿猴般蕩過槐樹枝椏,手中麻繩精準套住弩手的脖頸。骨骼斷裂聲混著銅鈴落地聲,在宵禁的深夜裡格外刺耳。
"是狼衛的斥候。"阿醜跳下來時,手裡多了個皮製箭囊。囊底用銀線繡著朵半開的曼陀羅——東宮暗衛的標記。顧長安用刀尖挑開夾層,裡麵藏著張對折的桑皮紙,墨跡透紙背顯出"曲江"二字。
務本坊的火勢突然轉弱。夜風送來焦土味和隱約的哭嚎,其間夾雜著鐵器碰撞的脆響。顧長安將銅鈴係在腰間,鈴舌撞擊聲竟與更夫的梆子分毫不差。他望著遠處開始西沉的月亮,突然想起永寧毒斑發作時蜷縮在窗下的模樣——月光也是這樣斜斜切過她的鎖骨。
"將軍看這個。"阿醜從箭囊夾層又摸出粒蠟丸。捏碎後露出張字條,上麵隻有五個朱砂小字:"亥時,醉仙樓。"
顧長安的傷口突然劇痛。他想起裴十二娘說醉仙樓地窖通曲江,想起永寧此刻應該正沿著暗渠移動,想起蘇嬤嬤布滿老繭的手曾給楊貴妃梳過驚鴻髻。蠟丸裡殘留的茉莉香,與地窖裡聞到的茶香如出一轍。
"分頭走。"顧長安將陰魚玉佩掰成兩半,帶著花紋的那半交給阿醜,"你去銀杏樹下繼續挖,我去會會這位東宮故人。"說著從袖中抖出張薄如蟬翼的麵具——是芳苓生前最拿手的易容道具。
阿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少年指尖冰涼,在顧長安掌心畫了個古怪的符號。觸感像蛇遊過皮膚,最後收筆處卻用力一捺——正是《霓裳羽衣曲》殘譜上那個特殊的宮商標記。
遠處傳來四更的梆子。顧長安戴上麵具時,聽見自己骨骼發出輕微的錯位聲。這張芳苓用魚膠和絹紗製成的麵具,此刻正漸漸與他的麵部輪廓融為一體。他最後看了眼務本坊的火光,那裡升起的煙柱已經變成詭異的青紫色。
轉過三個街角後,銅鈴突然發出急促的顫音。顧長安閃身躲進酒肆的幌子陰影裡,看見五名黑衣人正押著個蒙眼女子經過。女子踉蹌的腳步間露出翹頭履上繡的並蒂蓮——與裴十二娘裙下那雙一模一樣。
領頭的黑衣人突然駐足。他掀開風帽,露出左耳缺失的耳垂。顧長安的呼吸凝滯了——天寶九載崔府大火那晚,他在救火時踩碎過某個刺客的半隻耳朵。
蒙眼女子被推搡著轉向這個方向。夜風吹起她的麵紗,露出下頜處蛛網狀的毒斑。顧長安的刀柄在掌心發燙,卻聽見女子袖中傳來熟悉的銀鈴音色——是永寧常戴的那串鎏金鈴鐺。
缺失耳垂的男人突然抽刀。雪亮的刀光映出女子脖頸上掛著的玉墜——正是陰魚玉佩的另一半。顧長安的瞳孔劇烈收縮,他看見玉墜在月光下泛出詭異的血絲,與永寧毒斑蔓延時的紋路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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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彆動。"有人從背後貼上來,冰冷的金屬抵住他的後心,"想看永寧殿下毒發身亡嗎?"聲音帶著刻意模仿的關中腔調,可尾音卻泄露出劍南道特有的抑揚。
顧長安的指尖摸到箭囊裡的銀簪。簪頭的玉璽殘角硌著指腹,讓他想起東宮書房那方缺角的硯台。背後人突然悶哼一聲,阿醜的聲音從屋頂傳來:"將軍,銀杏樹下挖出了棺材!"
蒙眼女子猛地扯下麵紗。月光照亮她與永寧七分相似的麵容,可右眼下的淚痣卻暴露了身份——這是楊貴妃當年安插在東宮的暗樁柳十一娘。顧長安的袖箭已然射出,卻在半途被另一支箭淩空攔截。
兩支箭相撞迸出火星,照亮了街角陰影裡的鎏金鳥籠。籠中鸚鵡撲棱著翅膀尖叫:"梳頭娘子!梳頭娘子!"顧長安的血液瞬間凍結——這分明是裴十二娘屋裡那隻梨園舊物。
缺失耳垂的男人突然大笑。他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的狼頭刺青,將陰魚玉佩按在紋身上。玉佩竟泛起詭異的熒光,照亮了他手中展開的桑皮紙——是曲江渠道的詳圖,上麵用朱砂標出了三個與樂譜金粉重合的位置。
"亥時三刻。"男人將玉佩拋向空中,"讓顧將軍看看什麼叫真正的《霓裳羽衣曲》。"玉佩落地時,務本坊方向突然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衝天的火光裡,無數金色粉末隨風飄散,在夜空中組成模糊的宮商符號。
顧長安的耳膜被震得生疼。他看見阿醜從屋頂滾落,少年手裡緊攥著半截銀杏根須,根須上纏著條褪色的五色縷——正是端午節係在孩童腕上避邪的玩意兒。
柳十一娘突然撕開衣袖。她手臂上密布的毒斑正在龜息散作用下緩緩收縮,可鎖骨下方卻露出塊嶄新的燒傷——形狀與務本坊地圖上的枯井標記完全一致。
"崔家姑娘的嫁妝…"她癲狂地大笑,聲音卻突然變成裴十二娘的腔調,"都在井裡…"話未說完便七竅流血,倒地時袖中滾出個黑漆匣子,匣蓋上的蓮花紋正在月光下緩緩滲出血珠。
顧長安的刀終於出鞘。刀光斬落時,他看見缺失耳垂的男人從懷中掏出個鎏金鈴鐺——與永寧銀簪上的鈴鐺形製相同,卻多刻了"天寶九載"的款識。
鈴聲響徹宵靜的街道。更遠處,曲江水麵突然泛起不正常的漣漪,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水下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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