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儘頭的磷火漸漸暗了下去,隻剩下幾縷殘光在潮濕的岩壁上跳動。顧長安的意識在一片混沌中浮沉,耳邊仍回蕩著《霓裳》終章的鐘磬合鳴。那聲音仿佛穿透了他的骨髓,在每一處箭傷上激起細密的疼痛。
"將軍……"阿醜虛弱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帶著氣若遊絲的顫抖。少年蜷縮在石台邊緣,心口的傷口仍在汩汩流血,將身下的積水染成暗紅。他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枚天寶九載的鎏金鈴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顧長安艱難地撐起身子,箭傷處的繃帶早已被血浸透。他伸手按住阿醜的傷口,觸手卻是異常的灼熱。"彆動。"他撕下袖口乾淨的布料,卻發現阿醜心口的雄黃地圖已經完全變了模樣——原先標記枯井的位置,此刻竟浮現出一幅微縮的曲江渠道圖,三條紅線在心臟處交彙成一點。
甬道深處傳來細微的流水聲,鎏金香爐的青煙已經消散,隻餘下一縷若有若無的沉香氣息。顧長安的目光落在岩壁上——陰魚玉佩嵌在血譜中央,玉中的血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甬道方向流動。他伸手想取下玉佩,卻在觸碰的瞬間被一股奇異的力量彈開。
"亥時……三刻……"阿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少年的指甲深深掐入顧長安的皮肉。順著他顫抖的視線,顧長安看見水麵漂浮的銀杏葉竟自行旋轉起來,葉脈滲出的汁液組成了更完整的字跡:"亥時三刻,玉璜現"。
遠處傳來瓦礫滾落的聲音。顧長安立刻按住阿醜的嘴,兩人屏息凝神。黑暗中,銅鈴麻繩摩擦的聲響由遠及近,伴隨著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那聲音在水道拐角處停住了,接著是金屬碰撞的輕響——是金吾衛製式腰牌的聲響。
"是張都尉的人?"阿醜用氣聲問道,冷汗順著他的太陽穴滑落。顧長安搖頭,手指在石台上輕叩三下——這是他們早年在邊關時的暗號,表示"敵友不明"。他悄悄抽出靴中短刀,刀鋒在磷火映照下泛著幽藍的光。
水麵突然泛起漣漪。一枚銅錢大小的物件從甬道方向漂來,在兩人麵前打著轉兒停下。顧長安用刀尖挑起,竟是半片魚形玉璜,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血跡。玉璜內側刻著細小的文字:"永寧"。
阿醜的呼吸驟然急促。他掙紮著要起身,卻被顧長安按住肩膀。就在這時,甬道深處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像是女子在夢中驚醒時的囈語。那聲音飄過曲折的水道,竟帶著幾分永寧說話時的尾音。
"是陷阱。"顧長安低聲道,手指卻不受控製地收緊了玉璜。他想起冪籬人臨死前變成柳十一娘的聲音,又想起鸚鵡殘句中的"枯井、玉璜、血"。水麵上的銀杏葉突然沉了下去,葉脈上的字跡也隨之消散。
腳步聲再次響起,這次卻是朝著反方向離去。顧長安等聲響完全消失,才扶著岩壁緩緩站起。他的目光落在阿醜心口的地圖上——那三條紅線延伸的方向,正與務本坊地窖的位置吻合。
"能走嗎?"他低聲問。阿醜咬著牙點頭,卻在起身時一個踉蹌。少年扶著石台邊緣,突然指向水麵:"將軍看……"
渾濁的水下,十二個銅環不知何時已經排成北鬥七星的形狀,每個環上的五色縷都指向甬道入口。最末端的銅環上纏著一縷銀白發絲,發絲末端係著的銅鈴正在水下輕輕搖晃,發出《霓裳》序曲的音調。
顧長安的太陽穴突突跳動。他彎腰撈起那縷發絲,指腹觸到銅鈴的瞬間,耳邊突然響起永寧清越的笑聲:"顧哥哥,你聽這鈴鐺像不像上陽宮的簷馬?"那是天寶十載的上元夜,永寧穿著杏紅襦裙,踮腳將銅鈴係在梨樹枝頭……
"將軍!"阿醜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少年指著甬道頂部——那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排細小的孔洞,正往下滴落淡黃色的液體。液體觸及水麵立刻凝結成薄冰,散發出終南山寒石粉特有的辛辣氣息。
顧長安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快速解下腰間蹀躞帶,取出藏在暗格中的火石。當火光亮起的刹那,他們看清了甬道全貌——兩側岩壁上密密麻麻刻著《霓裳》樂譜,每隔七步就有一個鎏金鈴鐺的凹槽。而在地麵水漬中,隱約可見一行濕漉漉的腳印,腳尖朝著甬道深處。
"有人剛過去。"阿醜啞聲道。顧長安注意到腳印邊緣泛著詭異的藍色——是沾了寒石粉的痕跡。他想起楊貴妃納涼時,宮人總會在玉階上灑這種粉末以防滑倒。
兩人循著腳印前行,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上。阿醜突然拉住顧長安的衣袖,指向右側岩壁——那裡刻著一幅簡陋的琵琶圖,琴弦位置鑲嵌著十二枚細小的玉片,正是《霓裳》十二疊的標記。最下方的天寶九載標記處,赫然缺了一角。
顧長安取出懷中的鎏金鈴鐺。鈴鐺內壁的"天寶九載"字樣在火光下泛著血色的光。他猶豫片刻,將鈴鐺按向缺口。就在接觸的瞬間,整麵岩壁突然向內翻轉,露出後麵狹窄的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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黴味混著硫磺氣息撲麵而來。暗道地麵鋪著已經腐朽的梨木地板,每塊木板上都烙著"梨園"二字。顧長安的靴底踩上去,立刻驚起一群銀白色的飛蛾——它們的翅膀上全帶著工尺譜的紋路。
"是馴養的樂蛾。"阿醜低聲道,"貴妃當年……"話未說完,少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黑色的血絲。顧長安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發現阿醜心口的地圖正在發生變化——枯井標記旁浮現出新的小字:"亥時三刻,血引路"。
暗道儘頭突然亮起微光。那光芒忽明忽暗,像是有人持著燈籠在緩步前行。顧長安吹滅火石,兩人隱在黑暗中觀察。光影交錯間,他們看見一個佝僂的背影正在往牆上掛什麼東西——那是一幅殘缺的《霓裳》樂譜,譜紙邊緣還沾著血跡。
當那人轉身時,顧長安的瞳孔驟然收縮。雖然戴著冪籬,但那走路的姿態分明是已經死去的裴十二娘。更詭異的是,她手中提著的燈籠竟是用鸚鵡羽毛粘成的,籠骨正是縫著杏黃綢緞的那隻鳥籠殘骸。
"七月七日……"冪籬人突然哼唱起來,聲音卻是個蒼老的男聲。她——或者說他——從袖中取出個物件拋向空中,那東西劃著弧線落在顧長安腳邊。是另外半片魚形玉璜,內側刻著"長生"二字。
兩片玉璜在顧長安掌心合二為一的瞬間,暗道兩側突然響起機械轉動的聲響。無數銀白發絲從天花板垂下,每根發絲末端都係著個鎏金鈴鐺。它們無風自動,奏響的正是《霓裳》第七疊的"驚鴻照影"。
冪籬人發出夜梟般的笑聲。他掀開冪籬,露出的卻是張布滿燒傷的臉——右耳處赫然缺失了耳垂。顧長安的刀已經出鞘,卻在看清對方手中物件時僵住了——那是永寧常戴的鎏金香囊,囊底還沾著務本坊特有的紅泥。
"顧將軍來晚了。"缺失耳垂的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他退後兩步,突然扯開衣襟——心口處紋著完整的太極圖,陰魚位置嵌著個翡翠扳指。當他轉動扳指時,暗道深處傳來沉重的石門開啟聲。
阿醜突然撲上前去,卻被男人袖中甩出的白綾纏住脖頸。顧長安揮刀斬斷白綾,發現緞麵上繡著的竟是務本坊的平麵圖,爆炸中心點用金線標著"永寧"二字。男人趁機退入暗門,隻留下一句飄忽的話:"子時,枯井見……"
暗門在兩人麵前轟然關閉。顧長安扶起阿醜,發現少年手中不知何時多了片銀杏葉——葉脈滲出新的字跡:"玉璜合,血路開"。而在他們身後,銀白發絲組成的樂譜正逐漸變紅,最末的音符直指顧長安心口的箭傷。
遠處傳來更陋的聲響。顧長安數著滴漏,心漸漸沉了下去——距離亥時三刻,隻剩半個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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