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池的濁水灌入鼻腔時,顧長安恍惚看見水底浮起萬千銀絲。那些細如發絲的銀線纏繞著他的四肢,在暗流中勾勒出海棠花開的形狀。右手透明化的部分傳來刺骨寒意,仿佛整條手臂正被冰蠶啃噬。他拚命蹬腿向上浮去,懷中的霓裳司玉牌卻突然發燙,燙得胸前皮肉滋滋作響。
"嘩啦——"
破水而出的瞬間,鏡婆的怒吼震得池畔殘荷簌簌顫抖。顧長安抹了把臉上的汙水,發現池岸已布滿蛛網狀裂紋,每道縫隙裡都滲出暗紅黏液。那枚生鏽的銀鈴仍攥在左手,鈴舌撞擊內壁的聲響竟與心跳完全同步。
"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太陽穴上。記憶碎片突然翻湧:東宮偏殿的鮫綃帳,銀針挑起的皮膚,還有…楊貴妃執金剪裁衣時,錦緞下若隱若現的森森白骨。顧長安猛地按住劇痛的右臂,透明化的皮膚下,銀線正順著血管向肩頭蔓延。
池岸突然塌陷。磨盤大的獸爪破土而出,鱗片狀的疤痕間滴落腥臭黏液。顧長安急退數步,後背撞上枯死的荷莖。鏡婆的聲音從地底傳來,帶著地脈震顫的回響:"顧家小子…把鈴鐺…還來…"
銀鈴突然劇烈震動。顧長安低頭看見鈴身浮現出細密紋路——那竟是半幅未完成的海棠刺青,與樂伎人皮琵琶上的紋樣一模一樣。鈴舌蕩起的聲波在水中漾開漣漪,池底淤泥突然翻湧,露出更多被銀絲纏繞的骸骨。
"原來在這裡…"鏡婆的笑聲震落簷角碎瓦。獸爪拍向水麵的刹那,顧長安縱身撲向右側假山。山石被擊碎的轟響中,他瞥見假山縫隙裡卡著半塊青銅麵具——正是方才射殺樂伎的弓手所戴。
地脈銀絲突然暴動。無數銀線從裂縫中射出,像活物般纏向顧長安腳踝。他揮刀斬斷幾根,斷開的銀絲卻化作毒蛇,嘶叫著鑽入土壤。右臂透明化已過肘部,銀線纏繞的心脈傳來撕裂般的痛楚。顧長安踉蹌著扶住假山,摸到麵具背麵刻著的字:天寶四載·長生殿賜。
"金吾衛右驍騎…"他瞳孔驟縮。這是…當年守衛華清宮的…
獸爪第二次拍下時,顧長安翻滾著躲開。飛濺的碎石劃破臉頰,血珠滴在銀鈴上,竟讓那些海棠紋路泛起紅光。鏡婆突然發出痛呼,獸爪上的鱗片開始剝落,露出底下腐爛的筋肉。
"楊玉環的血…"地底傳來含混的嘶吼,"你果然…"
顧長安趁機攀上假山殘骸。高處視野裡,整座華清池遺址已成銀絲巢穴。東南角的沉香亭餘燼未冷,藍火中隱約有銀繭蠕動;西北回廊徹底坍塌,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血色脈絡。最駭人的是正殿方向——那裡隆起個巨大的銀絲繭,表麵浮現出模糊的人麵輪廓。
銀鈴突然自行搖響。顧長安低頭看見鈴身海棠紋正在生長,細密紅線順著紋路蔓延,漸漸補全了缺失的花蕊。一股陌生記憶湧入腦海:天寶十年的夏夜,長生殿前,楊貴妃將銀鈴係在…
"砰!"
獸爪擊碎假山基座。顧長安墜落時本能地護住頭臉,後背重重砸在池畔青石板上。劇痛讓視線模糊了一瞬,再聚焦時,正對上地縫裡浮出的銀絲人臉——珠冠垂旒下,那張由銀絲編織的麵容正對他微笑。
"好孩子。"鏡婆的聲音貼著耳根響起,"把鈴鐺給我,就告訴你阿娘的下落…"
顧長安的橫刀突然脫手。不是恐懼,而是右臂透明化已蔓延至肩頭,整條手臂失去知覺。銀絲人臉趁機逼近,從地縫中伸出絲狀手臂,指尖離鈴鐺僅剩三寸。
"休想!"
沙啞的童聲破空而來。三道血符從枯荷叢中射出,精準釘入銀絲人臉的眼窩與口鼻。顧長安轉頭看見小道姑趴在池邊石舫上,灰敗的銀眼流著血淚,右手腕新結的血痂又撕裂開來。
鏡婆發出刺耳尖嘯。銀絲人臉扭曲潰散,地脈銀絲卻更加瘋狂地蠕動。小道姑突然劇烈咳嗽,吐出的血沫裡混著銀絲:"快…鈴鐺…碰玉牌…"
顧長安艱難地挪動左手。當銀鈴觸及霓裳司玉牌的刹那,池底突然亮起刺目銀光。那些纏繞骸骨的銀絲紛紛斷裂,化作流光被吸入玉牌。鈴身上的海棠紋完全顯現,花蕊處浮出個蠅頭小楷:棠。
地底傳來鏡婆痛苦的嘶吼。獸爪瘋狂拍打地麵,卻不敢靠近銀光範圍。顧長安趁機爬向石舫,透明化的右臂拖在地上,皮膚下的銀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散。
"阿姐…用命換的…線索…"小道姑氣若遊絲地指著銀鈴,"長生殿…棠字…咳咳…"她突然瞪大銀眼,看向顧長安身後:"當心!"
破風聲從腦後襲來。顧長安本能地翻滾躲避,一支雕翎箭擦著耳廓釘入船板。二十步外的斷牆上,青銅弓手正張弓搭箭,麵具下溢出的銀絲已爬滿胸甲。更可怕的是他身後——樂伎的銀絲繭不知何時移到了此處,繭殼表麵凸起人臉形狀。
"金吾衛…列陣…"弓手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卻仍堅持比著手勢:西北角突圍。第二支箭離弦時突然轉向,竟射穿了正在重組的銀絲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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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婆的怒吼震得地動山搖。顧長安抱起小道姑跳上石舫,發現船艙裡堆著幾個檀木箱——箱麵焦痕間,隱約可見"霓裳司供奉"的朱漆字樣。銀鈴突然自行飛向其中一個木箱,鈴舌瘋狂撞擊內壁。
"砰!"
弓手被地底突刺的銀絲貫穿胸膛。他最後擲出的箭囊劃過半空,堪堪落在顧長安腳邊。箭囊夾層裡露出半張泛黃的絹紙,上麵是熟悉的字跡:棠下藏真,魂歸長生。
樂伎的銀絲繭突然裂開。人皮琵琶從繭中飛出,五根斷弦自動續接,奏出《霓裳羽衣曲》的變調。顧長安太陽穴突突跳動,這旋律讓他想起東宮夜宴…鮫綃帳…剝皮少女的慘叫…
"彆看…"小道姑冰涼的手覆上他眼睛,"是攝魂…"她突然悶哼一聲,後背釘入三根銀絲。顧長安轉身揮刀,斬斷的銀絲卻化作小蛇鑽入船板縫隙。
銀鈴與玉牌共鳴的銀光開始減弱。鏡婆的獸爪趁機探入光圈,鱗片被灼燒得滋滋作響也不退縮。顧長安踹開最近的檀木箱,裡麵滾出幾卷殘破的舞譜,最上麵那卷赫然寫著:《海棠春睡》。
樂伎的琵琶聲陡然轉急。五根銀弦同時震顫,音波竟凝成實體刺向石舫。顧長安橫刀格擋,刀刃與音波相撞迸出火星。小道姑突然撲向船頭,撕開衣領露出心口血紋——那竟是朵半凋的海棠。
"以魂引路!"她將銀鈴按在血紋上,"開箱!"
霓裳司玉牌應聲飛起,在空中劃出銀線軌跡。所有檀木箱的鎖扣同時彈開,最角落的小箱裡飛出團銀光——那是半幅刺繡殘片,上麵用金線繡著未完成的海棠,花蕊處綴著顆渾圓的東珠。
鏡婆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獸爪不顧銀光灼燒抓向殘片,卻在觸及前被突然暴起的銀絲纏住——那些從弓手屍體蔓延出的銀絲,此刻竟反過來束縛鏡婆。樂伎的琵琶聲戛然而止,人皮背麵未完工的海棠紋開始滲血。
"就是現在!"小道姑噴出口鮮血,"刺她眼睛!"
顧長安抄起箭囊裡的破甲錐,用儘全力擲向銀絲人臉右眼。暗器穿透的瞬間,整座華清池遺址的地脈銀絲同時繃直,像被無形之手扯緊的琴弦。銀鈴、玉牌與刺繡殘片在空中組成完整海棠,花心東珠映出楊貴妃執剪的身影。
"不——!"鏡婆的慘叫震塌了半座假山。銀絲人臉潰散成霧,獸爪瘋狂拍打地麵,"你們根本不知道…長生殿的…"
地脈突然塌陷。顧長安抱著小道姑隨石舫墜入裂縫,最後看見的是樂伎銀絲繭爆開的場景——繭中飄出張完整的人皮,背麵海棠紋鮮紅欲滴,花蕊處繡著個"棠"字。
黑暗吞噬了一切。下墜過程中,銀鈴突然發出清越長鳴。顧長安在聲波裡聽見太子妃的歎息:"棠下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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