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時，顧長安終於望見驪山輪廓。山腳下散落著逃難的百姓，有人推著獨輪車，車上堆著破舊被褥；有婦人背著竹簍，簍中嬰孩啼哭不止。他緊了緊懷中昏迷的許雲娘，低頭查看她頸間銀絲——那些細線已蔓延至耳後，在陽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冷光。
"讓開！官道戒嚴！"一隊騎兵疾馳而過，驚得難民四散。顧長安閃身避入道旁茶棚，棚內老嫗正收拾粗瓷茶碗，見他懷中女子麵色青白，嚇得倒退兩步："軍爺，咱這小店…"
"兩碗熱湯。"顧長安摸出幾枚銅錢放在油膩的木桌上，銅錢邊緣還沾著密道裡的青苔。老嫗偷瞄他腰間橫刀，戰戰兢兢端來兩碗菜羹。湯麵浮著幾片黃葉，他舀起一勺吹涼，小心撬開許雲娘緊閉的牙關。
湯匙剛觸到唇瓣，許雲娘突然劇烈顫抖。她喉間發出"咯咯"異響，一縷銀絲順著嘴角滑落，滴在湯碗裡竟泛起細密泡沫。鄰桌的樵夫見狀驚呼："這是中了蠱毒啊！"茶棚裡頓時騷動起來。
顧長安猛地按劍起身，棚頂茅草簌簌震落灰塵。眾人噤若寒蟬之際，忽聞官道上馬蹄聲如雷，旌旗招展間可見"永"字大纛。他立即用披風裹住許雲娘麵容，餘光瞥見騎兵隊中有人指著茶棚比劃。
"老媽媽，可有後門？"他壓低聲音問。老嫗哆嗦著指向灶台後柴堆，顧長安塞給她一塊碎銀，抱起許雲娘閃入柴房。破敗木門外是片菜畦，遠處樹林裡驚起飛鳥——追兵顯然已包圍茶棚。
許雲娘在他臂彎裡發出微弱呻吟："水…桃林…"她指尖突然掐進他腕間，力道大得驚人。顧長安吃痛低頭，發現她瞳孔已泛起銀灰色，脖頸血管下有細線遊動。他想起少女給的藥丸，忙摸出瓷瓶，卻見最後三粒藥丸竟黏連成塊。
柴房木板"砰"地被撞開，顧長安反手擲出藥杵擊滅油燈。黑暗中箭矢破空聲襲來，他側身避讓時，懷中人突然掙紮著揚起脖頸。一支羽箭擦過她鎖骨，帶出串血珠濺在柴堆上，竟"嗤"地冒起青煙。
"是血毒！快放箭！"門外傳來尖利呼喝。顧長安踹翻醃菜缸擋住箭矢，缸中酸水潑灑處，地麵騰起刺鼻白霧。借這掩護，他撞開腐壞的後窗板躍入菜地。身後箭雨釘在窗框上，尾羽猶自震顫。
夕陽將兩人影子拉得老長，顧長安踉蹌著奔至溪邊。許雲娘衣襟已被血浸透，那血遇水便凝成銀色顆粒，隨溪流漂浮如星河。他撕下中衣下擺包紮傷口，布條剛觸及皮膚就變作焦黃色。
"雲娘，看著我！"他拍打她臉頰，卻沾了滿手銀粉。許雲娘眼瞼顫動，唇間漏出幾個氣音："…石…鯉…"話音未落，溪水突然翻湧渾濁，對岸蘆葦叢中站起十餘名弓弩手。
顧長安拔劍橫擋，第一波箭矢釘入溪石迸出火星。他正要涉水強攻，許雲娘卻掙紮著探手入懷，掏出那支銀簪刺向自己心口！
"你做什麼！"他急忙攥住她手腕。銀簪尖端已刺破衣衫，簪頭桃花紋滲出血珠。許雲娘慘笑："血作商弦…這是鑰匙…"突然發力將銀簪按進他掌心。劇痛中顧長安看見簪身刻紋吸飽鮮血，竟浮現出細如發絲的樂譜符號。
對岸弩箭再度上弦聲響起，他抱起許雲娘滾入溪邊古墓塌陷形成的土坑。腐朽棺木間散落著前朝箭鏃，許雲娘忽然抽搐著指向某處。顧長安順她所指撥開浮土，露出半截生滿銅綠的編鐘。
"霓裳…序曲…"她喉嚨裡銀絲翻湧，卻堅持將染血的手指按在編鐘紋路上。奇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饕餮紋竟開始蠕動重組，最終排列成與銀簪上完全一致的樂譜符號！
追兵腳步聲已逼近至三丈內，顧長安突然福至心靈，抓起箭鏃敲擊編鐘。"當——"沉悶鐘聲裡，土坑深處傳來機關轉動的轟響。地麵陡然傾斜，兩人隨著塌陷的泥土墜入黑暗。
墜落瞬間顧長安將許雲娘護在胸前，後背重重撞上濕滑石壁。不知滾了多久，終於停在一處平坦之地。黑暗中隻聽見彼此急促的喘息，以及遠處"滴答"水聲。
火折子亮起的刹那，顧長安瞳孔驟縮——這是個巨大的地下樂坊，四周石壁上鑿刻著數百持樂器的飛天浮雕。中央水池早已乾涸，池底排列著玉磬、銅鈸等古樂器，皆朝向池心一座漢白玉琴台。
許雲娘突然掙脫他懷抱，踉蹌著撲向琴台。她染血的手指劃過台麵陰刻的五音十二律，在某處凹陷猛按三下。琴台"哢噠"裂開，露出個鎏金匣子，匣麵紋路與銀簪一模一樣。
"快…血…"她聲音已不似人聲。顧長安將仍在滲血的掌心按上匣麵，金匣應聲而開。內裡絲絹包裹的並非樂譜，而是半塊殘缺的青銅鏡！鏡背鑄著半闕《清平調》，鏡麵卻映不出人影，隻有流動的銀光。
許雲娘見到銅鏡如遭雷擊，喉間發出痛苦嗚咽。她脖頸銀絲突然暴長，如蛛網般纏向銅鏡。顧長安揮劍斬斷銀絲，絲線斷處濺出的液體腐蝕得劍刃滋滋作響。
"原來在這裡。"陰冷男聲自頭頂傳來。永王親信獨孤敬站在樂坊二層回廊，手中弩箭對準許雲娘心口："貴妃娘娘的鏡子，豈是你們能碰的？"
十餘名黑甲衛順著繩索降下，將琴台團團圍住。顧長安橫劍而立，忽覺袖中銀簪發燙。他假意踉蹌，暗中將銀簪擲入乾涸的池底排水口。
"殺了男的，女的帶回給殿下試藥。"獨孤敬擺手。黑甲衛正要上前，整個樂坊突然震顫起來。池底古樂器無風自鳴，那些飛天浮雕的眼珠竟齊齊轉向銅鏡方向！
許雲娘趁機撲向銅鏡，銀絲如活物般裹住鏡麵。刺目銀光中，顧長安看見她回頭對自己做了個口型："跑——"
獨孤敬的弩箭離弦刹那，青銅鏡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樂聲。音浪掀翻黑甲衛的同時，顧長安被氣浪推入一條狹窄甬道。最後看到的畫麵，是許雲娘在銀光中漂浮的身影，以及她頸間突然綻放的——與銀戒上一模一樣的桃花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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