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池的水比想象中更冷。許雲娘屏住呼吸,讓身體隨著水波緩緩下沉。水草纏繞著她的腳踝,像無數雙試圖挽留的手。她攥緊那枚螭龍紋玉印,冰涼的觸感刺得掌心發痛。透過晃動的碧波,能看見沉香亭四角懸掛的銅鈴在暮色中微微搖晃。
"叮——"
極輕的鈴響混在晚風裡,太子李俶執壺的手突然頓了頓。許雲娘看見他側耳傾聽的模樣,三年前那個教她辨聽宮商角徵羽的溫潤公子又浮現在眼前。那時他執起她的手按在琴弦上,說:"雲娘可知?商音最悲。"
水麵突然蕩開漣漪。許雲娘急忙潛至荷莖叢中,一片枯荷擦過臉頰,留下細小的血痕。她聽見木屐踏過九曲橋的聲響,接著是茶盞輕叩案幾的脆響。
"殿下,永王派人遞了密信。"老內侍的聲音像鈍刀刮過青石,"說那東西被帶進了興慶宮。"
李俶斟茶的水流聲絲毫未亂:"可確定顧長安死透了?"
"玄甲軍驗過屍首,十八處箭傷俱是透骨。"內侍頓了頓,"隻是…"
"嗯?"
"懷中密匣不翼而飛。"
茶壺突然重重擱在紅泥爐上。許雲娘看見太子的手指在案幾上敲出《蘭陵王入陣曲》的節奏,那是父親生前最愛的曲子。水珠順著她的睫毛滾落,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池水還是眼淚。
"傳令。"李俶的聲音忽然冷下來,"龍武軍即刻封鎖所有水道出口。"他忽然俯身從欄杆縫隙拾起什麼,"尤其是…沾著驪山紅泥的。"
許雲娘渾身一顫。她低頭看見自己裙角確實沾著暗紅的泥漬,是方才在密道裡蹭上的。此時夕陽最後一縷金光正斜斜照進水裡,將那些紅泥映得如同新鮮的血跡。
"嘩啦——"
遠處突然傳來魚躍聲。李俶猛地轉頭,許雲娘趁機潛向亭子底部的木樁叢。她的後背擦過粗糙的木頭,舊傷裂開的疼痛讓她險些嗆水。指尖突然觸到個堅硬的凸起,借著微弱的光亮,她發現柱子上刻著小小的牡丹紋——與父親密信上的暗記一模一樣。
"奇怪…"許雲娘用指甲描摹花紋的輪廓,忽然整個圖案凹陷下去。池底傳來機關轉動的悶響,她感到水流突然改變了方向。一團黑影從亭子下方漂出,竟是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簡。
遠處傳來禁軍列隊的腳步聲。許雲娘來不及細看,將竹簡塞入懷中正要撤離,忽然對上一雙映著水光的眼睛——李俶不知何時已走到欄杆邊,正俯視著這片蘆葦蕩。
"出來吧。"他的聲音輕得像在哄孩童起床,"水涼,當心風寒。"
許雲娘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她緩緩後退,忽然摸到腰間玉盒在發燙。打開發現水道圖上的墨線正在移動,最終彙聚成一條指向池底的新路線。圖中沉香亭的位置突然浮現出朱砂小字:"玄宗藏劍處"。
禁軍的火把已經照亮了太液池畔。許雲娘深吸一口氣潛入深處,按圖紙所示找到塊刻著螭首的石頭。用力扳動後,池底細沙突然塌陷,強大的吸力將她卷入漩渦。
混亂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許雲娘本能地掙紮,卻被鐵鉗般的手按在潮濕的石壁上。青銅燈台幽光中,黑衣人麵具上的水珠正滴在她頸間。
"彆動。"熟悉的嗓音讓許雲娘渾身僵直,"水道已封。"
是那個給她玉印的黑衣人。許雲娘瞪大眼睛想看清對方麵容,對方卻側頭避開了光線。黑暗中隻能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遠處禁軍搜查的兵刃碰撞聲。
"為什麼救我?"她壓低聲音質問,"你腕上也有青銅紋?"
黑衣人突然鬆開她後退半步。許雲娘趁機扯向他的麵具,卻隻拽下半片濕透的衣袖。借著轉瞬即逝的微光,她看見對方小臂上蜿蜒的舊傷——與顧長安在隴右被狼牙箭所傷的疤痕分毫不差。
"長安…"她聲音發顫,"你還活著?"
回答她的是遠處突然響起的號角。黑衣人猛地將她推向水道深處:"走!永王的人進了興慶宮!"
許雲娘踉蹌著抓住他的蹀躞帶:"一起走!"金屬扣突然斷裂,幾枚銅錢滾落水中。她低頭看見帶鉤內側刻著"天寶九載金吾衛造"——正是顧長安任中郎將那年特製的款式。
水流突然變得湍急。黑衣人轉身擋在她前方,橫刀出鞘的寒光映亮狹窄的甬道。許雲娘看見他後頸有道新鮮的箭傷,結痂的創口還泛著血色,正是飛霜殿那日顧長安被羽箭所傷的位置。
"拿著。"黑衣人塞給她半塊魚符,"去平康坊崔氏酒肆。"他忽然悶哼一聲,許雲娘這才發現他腰間滲出了大片血跡。
遠處傳來弩機繃緊的"咯吱"聲。黑衣人突然吹滅燈台,在絕對黑暗中將她按進一處凹槽。三支弩箭擦著他們發梢釘入石壁,許雲娘聞到了箭鏃上熟悉的狼毒草味道——這是隴右軍對付吐蕃人用的劇毒。
"不是禁軍。"黑衣人氣息明顯不穩,"是…隴右來的死士。"
許雲娘突然明白過來:"太子要殺永王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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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她的是陣激烈的打鬥聲。金屬碰撞的火花間,她看見黑衣人橫刀斬落某個襲擊者的麵具——那人右頰的靺鞨族刺青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藍光。
水流突然裹著血腥味湧來。許雲娘被衝得連連後退,混亂中隻來得及抓住黑衣人半幅衣角。布料撕裂的聲響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入她掌心。
再抬頭時,甬道已空無一人。許雲娘顫抖著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半枚染血的青銅鑰匙——正是父親密信中提到的"開元寶庫之鑰"。
遠處水聲忽然變得嘈雜。許雲娘咬咬牙,按照魚符背麵的刻痕找到暗門機關。石門開啟的瞬間,黴味混著檀香撲麵而來。這是間被水半淹的密室,四壁書架上堆滿泛黃的奏折,中央石案上擺著盞未燃儘的油燈。
許雲娘蹚水走近,發現案上攤開的竟是《霓裳羽衣曲》全譜。譜邊朱批墨跡猶新:"馬嵬驛事變後,此譜當毀。"而落款日期,正是楊貴妃被縊殺前三日。
"原來如此…"她指尖撫過那些顫抖的字跡,"父親是因為發現了這個…"
牆角突然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許雲娘警覺地轉身,看見個佝僂身影正在翻檢卷宗。那人聽見動靜抬頭,渾濁的眼珠在看到她腰間玉盒時突然瞪大。
"許…許司業的女兒?"老宦官的聲音像漏氣的風箱,"快走!太子的人正在…"
話音戛然而止。許雲娘看見他胸口突然透出半截刀尖,鮮血噴濺在滿架奏折上。持刀者抽出兵刃,沾血的靴子踏碎了地上的油燈。
黑暗降臨前的最後一瞬,許雲娘看清了對方領口繡著的金色螭紋——這是東宮近衛獨有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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