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巴特那的那天清晨,恒河畔的晨霧還未散去。我站在渡口,看著太陽穿過氤氳,映照在河麵上,像極了某種莊嚴的告彆儀式。這座城市給了我一段沉靜的時光,一種從佛陀足跡中觸碰文明起源的錯覺。而我知道,地球交響曲的音符不會在此止步,它仍要流動,要穿越新的地形與人群,去傾聽人類在土地上的低語。
而我要前往的,是同屬印度東部的比哈爾邦腹地。
這個地方,在地圖上並不起眼,卻擁有著厚重得令人敬畏的曆史脈絡和真實到令人心疼的現實麵貌。它像是一位年邁的老者,曾擁有燦爛輝煌的過往,如今卻在角落裡低聲自語,等待著重新被傾聽。
我乘坐一輛破舊的長途巴士,沿著北方公路一路南下。道路兩旁是連綿起伏的田野,麥田、甘蔗、稻穀錯落有致,土地濕潤而肥沃。若不是時不時路邊裸露的磚房和殘敗的牛棚,你很難想象這是一片長期被視為“印度最貧窮”地區之一的土地。
巴士在一個叫那蘭陀的小鎮短暫停靠。這裡曾是佛教輝煌時期世界最著名的學府所在地——那蘭陀大學的遺址就坐落於此。
我下車徒步而入。穿過一片破敗卻仍有靈氣的石牆,仿佛穿越了時間的邊界。昔日的佛法講壇,如今隻剩下空曠的方形院落和淩亂的石階,但當我站在中軸通道上望向儘頭,竟真切地感受到一股來自智識的力量。
導遊是一位本地年輕人,名叫安尼爾。他指著殘垣說:“這裡曾聚集著來自東方與西方的僧侶,也許你的祖先也在這裡聽過課。”
我苦笑著搖頭,卻不忍打破這份詩意的想象。
我問他:“你認為比哈爾今天還記得自己曾經的榮耀嗎?”
他笑了,語氣輕,卻直指人心:“這片土地記得,隻是現在我們沒時間去想它。”
我沉默良久。是啊,在生存麵前,榮耀與記憶往往隻能暫時被擱置。
當我再次望向那些被風雨剝蝕的石碑,忽然產生一種幻覺——仿佛千年前的講壇仍在低語,而我隻是路過的聽眾。
離開那蘭陀後,我在比哈爾境內多地穿行。每一座村莊,每一片田野,每一條小溪,似乎都用一種安靜而沉穩的方式告訴我:這裡的人們從不靠浪漫活著。
在一個叫傑哈納巴德的小鎮,我遇見了一個正在放牛的少年。他叫蘇南,隻有十二歲,卻已經承擔起照顧三頭家牛和家中年邁母親的責任。
我陪他在村頭水渠邊坐下,看他用一隻鐵罐舀水喂牛。我問他有沒有讀書的機會,他低頭說:“去年家裡斷了奶牛的錢,我就退學了。學校離家太遠了,騎車要一個小時。”
“你想學什麼?”我試探著問。
他想了想,說:“我想學電工,將來村裡的人家就不用等外麵人來了才能修燈。”
多麼樸素的夢想啊,在城市裡或許隻是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小事,卻在這裡成為一個孩子的目標。我望著他的眼睛,那不是沮喪,不是放棄,而是一種倔強的點燃。
我試著為他畫出一張村莊電路圖,他看著那些線條,眼睛裡多了一種渴望的光。
離開他時,他用牛糞在土牆上寫了一句印地語,我請人翻譯,大意是:“有些人走在田埂上,不說話,也發光。”
我把它記在了筆記本上,那是比哈爾送給我最質樸的詩句。
比哈爾不隻是農田和遺址,它還有一個無法回避的主題——政治與改革的荒誕現實。
在貝加烏薩賴,我恰逢一次鄉鎮選舉。那天全鎮沸騰,競選人站在破舊的皮卡車上,手持麥克風高喊承諾,有的甚至拉來鼓隊、舞獅,熱鬨得像一場集市。
我混在人群中,聽見一位老人對我說:“你是外國人嗎?那你一定覺得我們瘋了。”
“為什麼?”我問。
“因為我們每五年都相信一次謊言。”
那句話讓我心頭一震。不是因為它憤怒,而是因為它悲涼。原來在政客與群眾之間,早已不是盲目崇拜,而是一種集體心照不宣的妥協。
我突然想起那句老話:“如果你無法改變世界,那就繼續活在希望裡。”
這不正是比哈爾人麵對現實的方式嗎?用最小的火苗,點亮最長的夜。
而那火苗,並不是妥協的象征,而是一種永不熄滅的頑強。
在比哈爾還有一個讓我難以忘懷的地方——馬德胡巴尼。
這裡因一種古老的牆畫藝術而著名,以天然顏料手繪在牆麵或布料上,色彩濃烈,線條繁複,內容多為神話、婚禮、自然元素。
我在一個手工藝村駐足,村裡一位老婦人正教孫女用樹枝蘸染料在牆上作畫。她看到我後,微笑著讓我試試。我笨拙地畫了一隻鳥,她看了看,然後用紅色染料在旁邊補了一樹花。
她說:“鳥要棲在花上,不然飛不起來。”
我頓悟——這就是比哈爾文化的靈魂,它不單純依附於神話,也不隻為美麗而存在,而是借自然之形,補人之不足。
而那一筆紅色,是這個邦曆經千年之後,仍不肯褪色的信仰之花。
我望著牆上那些繁複的線條,忽然覺得這不隻是藝術,而是一種來自民間的曆史書寫。
夜裡,我站在貝加烏薩賴火車站的月台上,等候前往下一城的慢車。站台上沒有廣播,隻有遠方火車緩慢碾壓鐵軌的節奏。
我看到一位母親在給孩子喂飯,一位老人拄著棍靜坐不語,一個青年靠在水泥柱子上聽著收音機裡傳出的舊調新聞。這些畫麵,就像一幅緩慢展開的素描,在薄霧中氤氳著最真實的人間氣息。
我心中浮起一句話:
“比哈爾,是印度的骨骼,沒有金飾的驕傲,卻承載著千年的重量。”
而我,也將帶著這份重量,前往下一站——賈坎德邦。
那是一個不一樣的篇章。那裡有森林的呼嘯、礦石的沉鳴、部族的歌謠與工業的衝突。人類的欲望與自然的原始,在那片土地上正麵碰撞。
而我,已準備好將耳朵貼向那片大地,傾聽它如何在鋼鐵與塵土之間,奏響地球交響曲中最激烈的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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