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乘坐的夜車緩緩駛入那格浦爾,東方的天色正從灰藍中泛出一縷金橘。
橙色晨光仿佛是為這座“橙之城”量身定製的,它輕輕拂過這片內陸的邊緣,把低矮的磚屋、斑駁的廟宇、煙火未散的早餐攤鋪染上一層褐金的溫暖。這一刻的那格浦爾,就像一隻沉睡一夜的老獸,在第一縷陽光中蘇醒,骨架尚未伸展,但呼吸已有力量。
火車尚未停穩,我已隔著車窗聞到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香料的辛辣、甘蔗汁的清甜、濕泥的腥膩,還有不遠處升起的炊煙。它不如奧裡薩邦那樣帶有宗教的莊重香火,也不同於加爾各答那種混雜著海風與殖民餘音的潮氣,它赤裸、濃鬱、接地氣,是生活的底色,是真實的氣息。
那格浦爾,我終於來了。
那格浦爾,是印度幾何意義上的中心。
沒有名勝古跡供人膜拜,也無江河海港做襯托,它靠的,是一張鐵路圖的心臟地位。南來北往、東西互通,幾乎所有乾線列車都要在此交彙。它像是一位中年管家,默默調度整個家族的作息,不喧嘩,卻極其關鍵。
我站在車站旁一座老舊立交橋上,俯瞰十餘條鐵軌如蛛網密布,晨霧輕籠,列車緩緩啟動的轟鳴,猶如一隻古老身軀的血液被重新喚醒。它們從這座城市出發,向四方延展——一頭紮入恒河平原,一頭穿越德乾高原,一頭去往西部沙漠,一頭通往南國稻田。
我腦海裡回響著《地球交響曲》草稿中某段旋律——低音提琴持續撥弦,木管做長音鋪底,節奏不疾不徐,像一顆在深夜持續搏動的心。
那格浦爾,不驚豔,不造勢,卻以自己的沉穩,托住一整個國度的脈絡。
“那格浦爾的橙子,不隻是水果,它是生存,是信仰,是一座城市掛在枝頭上的榮耀。”
這是我在果品市場聽到的一句話。那時,陽光正好照在一排排果攤上,一顆顆橙子泛著光,仿佛金屬球拋進琥珀色的晨霧裡,每一顆都盈滿豐收的承諾。
我挑了一顆剛從枝頭摘下的橙子,剝開,咬下,酸甜交織,汁液洶湧,一瞬間像有千隻陽光在舌尖爆開。
攤主是個皮膚黝黑、目光明亮的青年,他笑著說:“我爸說,橙子不是種出來的,是灌出來的,是我們一家人日曬雨淋換回來的東西。”
我順著他的話,驅車來到城市西郊的一處橙園。橙樹成排,翠綠如潮,一顆顆果實掛在枝頭,沉甸甸地顫動著。我在樹下遇見園主,他已經年過六旬,臉上刻滿歲月的溝壑。
他一邊剝橙,一邊講述:“這片地,以前是一片荒坡。我種下第一棵樹時,全村人都笑我。現在,人人種橙。我們家的果樹,已經傳到孫子那輩。”
他說完,指著遠處一個蹲在樹根澆水的瘦小男孩,那是他孫子。
這一幕,如同一部沒有旁白的紀錄片,一代代人在泥土裡耕耘、等待、堅持,從不喧嘩,卻用整個身軀去證實一件事:生活可以苦,但一定要有味道。
我轉頭望向整片果園,恍然明白,那格浦爾之所以穩,是因為它的根深。橙子,不是經濟作物,是這座城市對時間的回應。
下午,我來到那格浦爾最具象征意義的地點——迪克沙布米。
一座巨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城市核心區域,被綠蔭環繞,如一朵靜開的蓮花。這並非宗教聖地,而是曆史轉折的現場。1956年,安貝德卡博士帶領幾十萬達利特人原來社會最低等階層)在此集體皈依佛教,宣布放棄種姓身份,擁抱平等信仰。
我走進塔內,空間空曠寂靜。四壁鐫刻著誓詞,不是傳統的經文,而是宣言,是呐喊:“我不再為一個不平等的信仰而活。”
空氣中仿佛仍有當年的熱烈餘溫。
我站在一塊碑文前,閉上眼,心中泛起一種奇異的震動。耳邊似乎響起數萬人的沉默,像是在用靈魂集體對抗命運的分層。
我問旁邊一位老人:“每年皈依的人還多嗎?”
他緩緩點頭:“多。但我們不是來皈依佛陀,是來提醒自己:我不是‘賤民’,我有名,有信仰,有尊嚴。”
他語氣不高,眼神卻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