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拉合爾南行,炎熱與塵土漸次撲麵。越往南,草木的綠意便越發稀薄,取而代之的是赤褐、金黃、灰白三色交織的荒熱景象。車窗外的地麵開裂如焦炭,偶有幾隻麻雀掠過乾涸的溝渠,也飛得低而急促,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陽光煮沸,連風也變得灼手。
那便是木爾坦,一座有著“烈火之城”與“聖人之城”雙重名號的地方。
我站在烈陽下,翻開《地球交響曲》的筆記本,鄭重寫下:“第462章,木爾坦。”
這將是一首用塵土、禱告與火焰共同彈奏的樂章,一段在酷熱中低吟出的靈魂詠歎調。
我抵達木爾坦時正值中午,太陽仿佛貼著頭頂燃燒。天空沒有一絲雲,隻有蒼白的藍與滾燙的光。一腳踏上石板路,腳底便傳來焦灼的灼痛,仿佛大地也在低語:“你來了。”
老城門在火光中微微發燙,磚石斑駁,卻屹立如故。門邊坐著幾位老人,戴著雪白帽巾,安靜納涼。見我走近,其中一位抬起頭,沙啞卻溫柔地說:“你來的不是時候,但你來得正是時候。”
我遞出剛從小販那兒買來的冰椰汁。他們接過,笑了,隨手拍了拍身邊的石階,示意我坐下。
那一刻,烈日下的熾熱仿佛也變得柔和了。
“在木爾坦,信任就是一場緩慢的熔煉。”我心中默念,“每一次席地而坐,都是陌生人間最古老的問候。”
我在他們身邊坐了一個小時,聽他們講老城牆的裂紋和風沙的傳說,聽一個老人說起他年輕時曾目睹遠方聖人歸來的隊伍——長袍飄揚,孩童跪迎,香煙繞頂。那一刻,我不再是旅人,而成了這段記憶的一部分。
一個小孩跑來給我送了個用銅片製成的“避火符”,老人說那是舊習,有人送你,代表你被這座城市接受了。我摸著那塊溫熱的銅牌,仿佛摸到了一種古老而莊嚴的認可。
木爾坦的靈魂,在聖人之塚中棲息。
我前往城中最著名的陵墓——紅磚八角大殿,沙·魯克尼的聖陵。殿體莊嚴而不誇張,牆麵上斑斑綠旗隨風輕擺,空氣中彌漫著焚香與泥土交織的味道。
我脫鞋,緩步而入。一進門,整個人仿佛脫離了酷熱,沉入一座被時光輕輕包裹的冰湖之中。信眾們盤膝而坐,或默誦禱文,或靜默沉思。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激烈的信仰衝動,隻有一種沉靜的執念,如火之下的靜水。
一位老者坐在角落,低聲為我講述這位聖人如何在千年前以慈悲平息紛爭。我聽他念誦那段詠辭,眼前仿佛浮現出火海中,有一位老人捧著一碗水,靜靜走入。
“他一生不曾高聲斥責,隻在每個動蕩的夜晚,點燈默禱。”老人聲音低沉卻篤定,“木爾坦不怕火,是因為這裡曾有許多人,願為彆人滅一生之火。”
我寫下:“木爾坦的聖人,不隻將火熄滅,更在火中留下祈願的灰燼。他們以靈魂撐起這座城市的根。”
後來我在聖陵外的庭院中看見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樹根盤繞著一塊燒焦的石碑,上麵刻著模糊不清的祈禱詞。一位年輕人告訴我,這裡曾是一名殉難聖者的火葬處,碑是後來人用廢磚重鑄,永不讓火遺忘。
我走進老城區,一家半掩木門的陶坊中傳出陶盤旋轉的低吟。
陶工名叫阿什拉夫,五十歲上下,皮膚黝黑、眼神溫厚。他邀請我入內,一邊操控陶輪,一邊低聲說:“泥巴無形,是火給了它骨頭。”
我望著他將一塊泥團推拉成一隻水壺,手法嫻熟而篤定。他講起曾有一次,大火燒毀了整條街,唯獨他埋在地下的一盞陶燈完好無損。那之後,他說:“我信火,也敬火。”
他遞給我一盞剛成型的陶壺,溫熱如體溫。
“你把它帶走,它會記得你的指紋。”
我寫道:“木爾坦的陶,吸收了火,也記住了人的溫度。它們脆弱,卻因火而堅硬;它們沉默,卻因裂而透光。”
後來他又領我去看他父親留下的一堵裂牆,牆上嵌著十幾件燒製失敗卻舍不得丟的陶罐。他說那是“火的學徒墓”,代表一個陶工對火的尊重和畏懼。
在屋外,我見到他兒子正用彩色泥料嘗試燒製一種新瓶型,火苗正盛。他笑著說:“等我老了,他會接著敬火。”那種世代傳承的信念,如陶土一樣粗糲又有溫度。
傍晚時分,一陣突如其來的沙風卷起老街上的布簾。街頭擺滿各色布匹,風中它們獵獵作響,如古老戰旗迎風起舞。
一位紮著發巾的女商販正收攤,動作不急不慢。我向她問起染布的工藝,她笑著指向不遠處一口老井:“水來自那裡,祖母說,要染出真正能穿越歲月的顏色,必須用沉過百年的水。”
她挑出一塊深藍披肩遞給我,說:“這不是夜,也不是海,是人在壓抑中低聲呼吸時的顏色。”
我看著那塊布,在風中輕顫,心也莫名發澀。
我寫道:“木爾坦的布,是風的記憶,也是情緒的褶皺。它包裹著身體,也掩藏了靈魂的微顫。”
她又從背後抽出一塊碎花布,說那是亡母年輕時的嫁衣殘片,每年她都會為它重新補染一次。
“她走了,但顏色還在。”
我低頭不語,隻將那塊布揣進胸口。
夜幕降臨,旅館天台上點起了一爐炭火。
旅館老板端來甘草茶,我們圍火而坐。遠處不時傳來低沉的禱聲與驢車滾輪聲,宛若一首舊日合奏。
他對我說:“在木爾坦,夜不能太安靜。要不點火,要不唱歌,要不念點什麼,讓魂知道它不是孤單的。”
說罷,他輕輕哼起一段兒時的搖籃調。
我望向天幕,星辰如鹽,一粒粒墜入心底。
不遠處,幾個男孩在火堆旁用木棍敲擊陶碗,節奏混亂卻認真。一位老者用帶著煙痰的嗓音唱起古老的對句,關於火、關於城、關於一隻尋不到水的鳥。
那一刻,我仿佛聽見整座木爾坦的靈魂,在夜色中低聲合唱。
我寫下這章結語:“木爾坦,你是火的皮膚、沙的骨頭與魂的低語。你教會我,在最熾熱的地方,也可以養一顆最柔軟的心。”
火快熄了,我起身離去。
下一站,是巴哈瓦爾布爾。
我寫下:“巴哈瓦爾布爾,你是沙漠與綠洲之間的一場宮廷幻夢,是遺落帝國的餘音與殘香,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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