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三千多張麵孔同時轉向紫鵑,每一雙眼睛都瞪得極大,瞳孔裡跳動著難以置信的火光。
那些目光像無數把刀子,將紫鵑豔麗的身影釘在晨光與黑暗的交界處。
角落裡,一個蹲在距離紫鵑不遠處的,滿頭白發的老漢突然鬆開攥著的煙袋杆,黃銅煙嘴"當啷"一聲砸在甲板上。
他布滿皺紋的臉抽搐著,渾濁的老眼裡突然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他記得自己之前上船時,看著身邊的這個女人,還低聲咒罵了一句“下九流”!
而此時,他老漢的嘴唇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隻敢輕聲呼喊。
“姑娘……”
他顫巍巍地抬起手,似乎想觸碰紫鵑的衣角,又在半空中僵住。
幾個穿粗布短打的船工愣在原地。其中一人手中的鐵鉤"哐當"落地,在寂靜中激起回響。
他們古銅色的臉上混雜著震驚與羞愧,有個年輕人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清脆的巴掌聲在船艙裡炸開。
那群女學生中爆發出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方婷的嘴唇顫抖著,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揪住胸前的校徽,金屬邊緣割破了指尖也渾然不覺。
她想說些什麼。
嘴巴張大又忽然閉合。
反複幾次後。
還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句“對不起”,不知多少次徘徊在嘴邊,卻又在她的眼神,接觸到紫鵑淩厲的眼瞳時,被她咽了回去。
戴眼鏡的女生突然摘下眼鏡,用袖口狠狠擦拭鏡片,可越擦視線越模糊——原來是自己哭得看不清了。
麻花辮女生呆呆地望著紫鵑耳垂上那枚褪色的珍珠,突然想起半個月前在瞻園路,自己曾朝這個坐在街頭的娼妓吐過唾沫。
當時的紫鵑隻是笑著抹掉臉上的口水,那枚珍珠墜子就在陽光下晃啊晃......
老威廉佝僂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殘缺的耳朵還在滲血,卻渾然不覺疼痛般抬起頭。
這個日耳曼商人藍色的眼珠劇烈顫抖著,目光從紫鵑染血的旗袍下擺,移到她淤青的顴骨,最後定格在那雙含著譏誚卻亮得驚人的眼睛上。
"MeinGOtt......"
老威廉的喉結滾動著,喉間擠出的德語破碎不堪。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漢堡港的女兒——那個總愛纏著他要東方絲綢的金發姑娘。此刻兩個身影在他淚眼中重疊,又狠狠撕裂。
玉墨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她看著紫鵑旗袍開衩處露出的小腿——那裡還留著昨夜在碼頭擠上船時,摩擦出的血痕。
這個說話總是夾槍帶棒的女人,此刻站得筆直,像一株暴風雨中的垂絲海棠。
她咬著牙,死死地瞪著紫鵑!
“不行!我不同意!”
“我雖然和你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知道你也是個剛烈的性子!”
“我聽瞻春樓裡,其他的姊妹說過,你在沒碰到李團長之前,經常被客人打!有幾次甚至被打得頭破血流,就是因為你不可能好好伺候那些所謂的“客人”!”
“你知道那些鬼子的手段嗎?”
“他們比那些來瞻春園“玩兒”的客人,要殘忍無數倍,他們就是一群畜生!他們會把你當做牲口……”
可就在這時,紫鵑隻是嗤笑一聲。
她幽幽的看著玉墨。
“怎麼,在瞻春園,我們就不是牲口了?”
“金陵這座自古就誘陷了無數江南美女、把她們變成青樓絕代的古城,很少生產醜陋的窯姐。”
“窮苦人家長得好看的姑娘,自古隻有兩個去處,一是戲園,一是妓館。”
“就算死在了那幫鬼子的艦船上又怎麼樣呢?我隻是個娼妓,我命賤……”
可紫鵑的話音未落。
玉墨的聲音已經撕裂。
“可我不覺得你命賤!”
“娼妓怎麼了?娼妓的命就不是命?”
“憑什麼女學生的命就高貴,娼妓的命就低賤。”
“我不覺得,我從來都不覺得……”
“女子的貞潔,從不在羅裙之下。”
“我想讓你們都活下去!他娘的!怎麼就不能都活下去……”
紫鵑怔怔的站在原地,她望著玉墨,原本冷冽的眼神,忽然柔和。
她的嘴角勾起,帶起笑容。
“玉墨……你知道嗎?”
“我一直嫉妒你!”
“在你來瞻春園之前,我才是園子裡最漂亮的姑娘。”
“在你來之前,我因為脾氣差,也會挨客人打,但他們不敢打我的臉,因為打壞了我的臉,媽媽會和他們不依不饒,纏著他們,讓他們加錢!”
“但你來了之後,一切都變了。”
“客人們就算扇我巴掌,媽媽也不管了。”
“因為園子裡,有更漂亮的姑娘。”
“你真是漂亮。”
“大概你自己都忘了,你二十歲生日那天,洋人領事館的領事過來給你過生日。”
“你說著一口流利的洋文,靠在瞻春園大門的門框旁,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細細的眼線在眼尾微微上挑,眉眼垂下,長長的睫毛像密密的小刷子,刷的人心心癢癢的,柔若春水,酒紅的唇,像浸潤了紅酒的芬芳,想讓人醉在裡麵,同色係的蔻丹,纖長的指,食指上一枚酒紅寶石戒指,條形的。婀娜的身子裹在花團錦簇的旗袍裡,虎紋領子的大衣,蓬鬆又規整的卷發,活脫脫香煙盒兒上跳下來的。”
“我當時恨你恨得牙癢癢,心裡卻又在想,這女人怎地生的這麼好看,她要不是被她的繼父賣進瞻春園,不知該活得多麼多姿多彩!這樣風姿卓絕的女人,怎麼就成了娼妓?”
“玉墨……你真是個好女人!”
“但是你真的可以讓這船上的人都活下去嗎?”
“你若是真有這通天本事,又為什麼,眼淚像珠子似的,落個不停!”
玉墨的眼淚無聲地滾落。
她死死咬著嘴唇,血珠滲出來,和淚水混在一起,滴在甲板上。她的肩膀顫抖著,手指攥得發白,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她不想哭,可眼淚怎麼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砸下來。
紫鵑柔和的望著她,忽然笑了。
她忽然往前邁了一步,聲音越發的嘶啞。
“姐妹們!”
“鬼子不過要三十個女人!”
“咱從瞻春園逃出來的女人,難道還沒有三十個嗎?”
她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刀,劃破了船艙裡的死寂。
“說實話,我不喜歡這些女學生!”
“尤其是這些女學生裡,還有幾個刻薄的小蹄子,我們不過是在他們的宿舍樓借住了一晚,就被她們罵我們臟,罵我們是爛貨!”
“我心裡恨不得他們倒大黴!”
“但是……”
紫鵑的聲音,忽然哽咽。
“再怎麼倒黴!也不至於淪落到鬼子的手裡當軍妓!”
“我有時候看著她們的臉,就想起自己還沒當窯姐的時候。”
“那眼睛啊!也和她們一樣乾淨。”
“我走過瞻春園的時候,也要吐兩口唾沫,罵那園子裡的人臟!”
“我們去,總好過這些丫頭去!”
“當然!我知道姐妹們求生不容易,願意和我一道去的,咱們一起走,有個照應,不願意去,想要活命的,我自然也不會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