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龍城縱橫交錯的街巷。白日裡喧囂的市聲漸漸沉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屬於都市夜晚的、更為複雜迷離的脈動。霓虹燈牌次第亮起,紅藍綠紫的光暈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流淌、跳躍,將行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烹煮的香氣、劣質香水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城市本身的、混雜著塵土和欲望的味道。
淩霄然攙扶著那位姓王的老婦人,在迷宮般的巷弄中穿行。老婦人顯然驚嚇過度,一路沉默不語,身體依舊微微顫抖,隻是緊緊抓著淩霄然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居住的地方在龍城西區,一片名為“柳條巷”的舊城區。這裡的房屋低矮陳舊,牆皮斑駁脫落,狹窄的巷道僅容兩三人並行,頭頂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網般交錯的電線,晾曬的衣物在夜風中飄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黴味和生活的煙火氣,與城門附近的繁華喧囂截然不同,這裡是龍城底層百姓蝸居的角落。
“娃……娃子,到了,就是這兒……”老婦人終於在一個掛著破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歪歪扭扭“王記雜貨”的小鋪子前停下腳步。她哆哆嗦嗦地從腰間摸出一串黃銅鑰匙,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內空間狹小而擁擠,貨架上堆滿了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等日用雜貨,角落裡支著一張簡陋的木床。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懸掛在屋頂,光線暗淡。
“娃子……今天……今天真是多虧了你啊……”老婦人轉過身,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後怕的淚水,她緊緊握住淩霄然的手,枯瘦的手掌冰涼,“要不是你……我這把老骨頭……就交代在那兒了……那個趙家的少爺……唉,造孽啊……”提到趙天豪,老婦人的眼中又浮現出深深的恐懼。
“舉手之勞,老人家不必掛懷。”淩霄然語氣溫和,輕輕抽回手。他並不習慣這樣的肢體接觸和感激,隻覺得有些局促。他看了一眼這破舊的小店和老人佝僂的身影,想了想,從懷中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了僅有的幾枚師父給的、山下通用的那種亮閃閃的小圓片硬幣),塞到老婦人手中:“這點錢您拿著,壓壓驚,買點藥。”
老婦人看著掌心裡那幾枚硬幣,愣了一下,隨即眼淚流得更凶了,連連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娃子,你救了我的命,我還沒謝你……怎麼能要你的錢?你一看就是剛來龍城,人生地不熟的,用錢的地方多……”
“拿著吧。”淩霄然不由分說,將錢按在老婦人手心,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我自有去處。您多保重,夜晚關好門窗。”說完,他不再停留,對著老婦人微微頷首,轉身便走入了身後幽深的巷弄陰影裡,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老婦人握著那幾枚尚帶著少年體溫的硬幣,怔怔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感激和一絲擔憂,喃喃自語:“好心的娃子……菩薩保佑你……可千萬彆再碰上趙家那些豺狼啊……”
離開柳條巷,淩霄然站在一個相對開闊些的十字路口。四周是高低錯落的舊式樓房,窗戶裡透出昏黃或慘白的光。他抬頭,望向龍城中心的方向。那裡燈火輝煌,幾棟鶴立雞群的摩天大樓刺破夜空,頂端閃爍著巨大的霓虹廣告牌,將小半片天空都映成了詭異的彩色。更遠處,城市的燈火如同倒懸的星河,一直蔓延到視線儘頭,與夜空中的星辰交相輝映,構成一幅宏大而迷幻的畫卷。
這就是龍城。比歸雲嶺下那些集鎮大了何止百倍千倍?喧囂、繁華、古老、現代、生機勃勃,卻也暗流洶湧。那個叫趙天豪的紈絝子弟,還有他口中那個似乎勢力不小的“趙家”,像一根小小的刺,紮進了淩霄然初入紅塵的心頭,提醒著他師父的告誡:人心鬼蜮,紅塵煉心。
他從懷中取出那半塊同心玉玦。冰冷的玉質在昏黃的路燈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殘缺的“龍”字,筆畫古樸蒼勁。他指尖摩挲著那斷裂的茬口,粗糙的觸感帶著歲月的滄桑。一股源自血脈的、極其微弱的悸動再次傳來,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他。
“龍城龍氏……”淩霄然低聲自語。他攤開手掌,掌心躺著那張師父給的、寫著地址的便簽。墨跡遒勁:“龍城,盤龍區,雲麓山南麓,龍府。”
盤龍區,雲麓山。那是龍城最頂級的權貴聚居之地,背靠風景秀麗的雲麓山,麵朝龍城最繁華的中央商務區,寸土寸金,非富即貴。龍府能坐落於此,其地位可見一斑。
沒有猶豫,淩霄然辨明方向,朝著燈火最為璀璨、也是城市地勢最高的那片區域,邁開了腳步。他的步伐依舊沉穩,速度卻比常人快上許多,身影在光影交錯的街巷中穿梭,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
越靠近盤龍區,街道越發寬闊整潔,兩旁的行道樹修剪得整整齊齊,高檔的商鋪、奢華的酒店、燈火通明的寫字樓鱗次櫛比。路上的行人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香水和金錢的氣息。巡邏的警車閃著紅藍警燈,無聲地滑過街道。與柳條巷的破敗相比,這裡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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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霄然一身粗布舊衣,背著簡陋的行囊,行走在這片光鮮亮麗的區域,顯得格格不入,異常紮眼。路人投來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好奇,甚至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嫌惡,仿佛他是一滴不慎滴落在華美綢緞上的汙漬。幾個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與他擦肩而過時,還刻意地捂住了鼻子,發出誇張的嗤笑聲。
淩霄然對此視若無睹。歸雲嶺十八年的清修,早已將他的心誌磨礪得如同山岩般堅硬。世俗的眼光,於他而言不過是拂麵清風。他的目標清晰而堅定——龍府,龍震霆,完成師父的囑托,交付信物,然後……再看這所謂的娃娃親,如何了結。
終於,他站在了雲麓山南麓。
這裡的環境與山下的繁華截然不同。一條寬闊、坡度平緩的盤山柏油路蜿蜒而上,兩側是精心打理的草坪、花圃和茂密的景觀林木,在夜色中呈現出靜謐的墨綠。空氣清新了許多,帶著草木的芬芳和山間特有的濕潤。一棟棟風格各異、但都極儘奢華的彆墅莊園,如同散落在山林間的明珠,掩映在濃密的綠蔭和高大的圍牆之後,彼此間隔甚遠,確保了絕對的私密性。每一扇緊閉的雕花鐵門,都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顯赫與不容侵犯。
淩霄然沿著盤山路向上。越往上行,彆墅的占地和氣勢越發驚人。終於,在接近半山腰一處視野最為開闊、仿佛能俯瞰大半個龍城夜景的絕佳位置,他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道極其巍峨、厚重、氣勢迫人的黑鐵大門。大門高近三丈,由整塊的黑色金屬鑄造而成,表麵並非光滑,而是浮雕著無數繁複而古老的雲紋與盤龍圖案。那些龍形浮雕栩栩如生,姿態各異,或騰雲駕霧,或探爪攫珠,鱗爪飛揚,龍睛怒睜,透著一股撲麵而來的威嚴與磅礴氣勢。大門頂端,兩個巨大的鎏金篆字在門燈照射下熠熠生輝——龍府!
大門兩側,是高聳的青石圍牆,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牆上爬滿了濃密的常青藤。圍牆之內,隱隱可見參天古木的輪廓,以及更深處,掩映在林木之間、飛簷鬥拱若隱若現的龐大建築群一角。僅僅是這扇門和圍牆,就透出一種沉澱了數百年的世家底蘊和深不可測的威勢,讓人望而生畏,不敢輕易靠近。
門口左右,各矗立著一名身著深青色勁裝的守衛。他們身姿挺拔如標槍,眼神銳利如鷹隼,太陽穴高高鼓起,氣息沉穩悠長,顯然都是內外兼修的好手。他們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警惕地掃視著大門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
淩霄然的出現,立刻引起了守衛的注意。他這身打扮,與這雲麓山南麓的格調實在太過違和。
“站住!什麼人?”左側那名麵容冷峻、眼神如刀的守衛上前一步,沉聲喝問。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和穿透力,如同實質般籠罩過來。同時,他的一隻手看似隨意地垂在身側,實則已按在了腰間鼓鼓囊囊的硬物之上可能是警棍或特殊武器),全身肌肉微微繃緊,進入了戒備狀態。
淩霄然在距離大門五步之外站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守衛身上散發出的、經過嚴格訓練和實戰磨礪的煞氣。這龍府的守衛,果然不是尋常看家護院之輩可比。他麵色平靜,不卑不亢,迎著守衛審視的目光,朗聲道:“煩請通傳,淩霄然奉師命,前來拜見龍震霆老爺子。此乃信物。”說著,他從腰間解下那個裝著半塊同心玉玦的小布袋,遞了過去。
“淩霄然?”守衛眉頭微皺,這個名字顯然從未聽過。他並未立刻去接布袋,銳利的目光在淩霄然身上掃視了幾個來回,尤其是在他那身粗布舊衣和簡陋的行囊上停留片刻,眼神中的審視意味更濃,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雲麓山南麓,每日想方設法攀附龍家的人多了去了,各種借口層出不窮。眼前這個少年,衣著寒酸,風塵仆仆,實在不像能與高高在上的龍家扯上關係的樣子。
“龍老爺子名諱,豈是你能直呼的?”守衛的聲音冷了幾分,“可有拜帖?或是龍府哪位管事引薦?”
淩霄然微微搖頭:“並無拜帖,亦無人引薦。唯有此信物,以及一封家師雲虛子親筆書信,需麵呈龍老爺子。”
“雲虛子?”守衛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個名字同樣陌生。龍老爺子交友廣闊,但能稱得上“摯友”的,無不是名動一方的大人物,他作為守衛隊長,基本都知曉名號。這“雲虛子”,從未聽聞。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另一名守衛也走了過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懷疑和警惕。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引擎轟鳴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山間的寧靜。一道雪亮的車燈劃破夜色,一輛線條流暢、造型優雅、通體閃耀著深邃寶石藍光澤的豪華轎車勞斯萊斯幻影)如同優雅的獵豹,悄無聲息地駛到了龍府大門前。
雕花的黑鐵大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顯然守衛早已通過某種識彆係統確認了來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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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並未立刻駛入,而是在淩霄然身側不遠處停了下來。後排深色的車窗玻璃緩緩降下。
一張年輕女子的臉龐顯露出來。
饒是淩霄然心誌堅毅,十八年來見慣了歸雲嶺的雲卷雲舒,此刻也不由得被車窗內那張容顏晃了一下心神。
那是一種極具衝擊力的、近乎張揚的美麗。肌膚勝雪,在車內柔和的燈光映襯下,仿佛上好的羊脂玉,細膩得看不見一絲毛孔。五官精致得如同最頂尖的工筆畫師精心描繪,眉如遠山含黛,眼若秋水橫波,瓊鼻挺直,唇色是天然的、嬌豔欲滴的櫻紅。烏黑如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肩頭,發梢帶著微微的自然卷曲,平添幾分慵懶的風情。
然而,最吸引人的並非僅僅是她的美貌,更是那份仿佛與生俱來的、如同女王般高高在上的清冷氣質。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卻帶著一種疏離的淡漠,如同雪山之巔的寒潭,倒映著世間萬物,卻無波無瀾,沒有任何事物能真正落入她的眼底。微微揚起的下頜線條優美而驕傲,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矜貴。
她穿著一件剪裁極為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大衣,衣領處點綴著細碎的珍珠,頸間一條簡約卻價值不菲的鑽石項鏈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冷光,與她清冷的氣質完美契合。
車窗降下,女子清冷的目光淡淡地掃過車外。當她的視線掠過門口那個穿著粗布舊衣、背著行囊、與這龍府威嚴和周圍奢華環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時,柳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眼神中,沒有絲毫好奇,隻有一種如同看到路邊礙眼石子般的、純粹的淡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