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鐵水澆鑄,每一次掀動都牽扯著腦髓深處的鈍痛。當意識終於掙破黑暗的泥沼,最先感知到的仍是那滾燙的藥液——隻是溫度已不如昨夜灼人,化作纏綿的溫水,包裹著千瘡百孔的身體。鑽心的刺痛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藥力浸透骨髓後的酸麻與沉重,像無數細小的藤蔓在血肉深處緩慢生長、纏繞。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濃鬱的藥香混合著尚未散儘的、屬於我和厲魄的血腥氣,狠狠撞入鼻腔。眩暈感如同潮汐退去,留下清晰的疲憊刻在每一寸骨頭縫裡。人皇氣在經脈中本能流轉,如同溫馴的溪流,修複著破損之處,但精神上的重壓,卻比那滾燙的藥桶還要沉。
“咳…”喉嚨乾澀得發癢,一聲壓抑的咳嗽不受控製地溢出。
“大帥!”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同時,一個身影便撲到了桶邊。是李迷。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原本剛毅的臉上此刻滿是風乾的淚痕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焦灼,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身上的甲胄也沾染著昨夜未及清理的汙血和灰燼。他像是守了一整夜未曾合眼的孤狼,渾身緊繃,隻待我一聲令下便要撕咬出去。
“大帥!您醒了!”他的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又壓抑著滔天的悲憤,“感覺如何?傷口還疼得厲害嗎?要不要再叫醫官?”
我費力地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目光越過他焦急的臉,落在室內。
這間用來療傷的靜室門窗緊閉,但透過窗欞縫隙投下的光線判斷,已是次日清晨。然而,即便隔著厚重的門板,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外麵截然不同的氣息。不再是府邸往日的相對寧靜,而是一種沉重、肅殺、鐵與血交織的壓迫感。沉重的腳步聲在庭院中有規律地巡邏,甲葉碰撞的金屬摩擦聲冰冷而密集,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弓弦緊繃的氣息。府邸內外,已然被重兵層層拱衛,鐵桶一般。
“外麵…多少人?”我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回大帥!”李迷挺直脊背,聲音裡帶著一種與有榮焉的狠厲,“昨夜消息傳出後,城防營、戍衛營、還有東境跟來的‘鎮淵’老弟兄們,都自發來了!現在府外三條街都被咱們的人圍了!水泄不通!連隻蒼蠅也彆想飛進來!誰敢靠近百步之內,格殺勿論!”他眼中燃燒著火焰,那是複仇的火種,也是守護的執念。
我微微點頭,目光轉向藥桶另一端。
厲魄高大的身軀半浸在藥液中,隻露出肩膀和頭部。他雙目緊閉,臉色灰敗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原本魁梧的身軀此刻顯得異常脆弱,仿佛一碰即碎。藥液的顏色在他周圍似乎更深沉一些,那是他傷口溢出的汙血仍在緩慢滲出。
“厲魄…如何了?”每一個字都像砂紙磨過喉嚨。
李迷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拳頭捏得咯咯作響,聲音裡帶著壓抑的哽咽:“厲將軍…傷得太重了!佛力侵入了心脈本源,醫官拚儘全力才吊住一口氣,說…說全看厲將軍自己的意誌…和造化…現在還在昏迷…”他頓了頓,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更甚,“大帥!這筆血債,必須讓那些禿驢和閻羅們百倍償還!”
我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沉默地看著厲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眼前又閃過幽冥巷那地獄般的景象:張散,王綸,還有厲魄一次次擋在我身前,用身體硬撼佛官致命一擊時噴湧的鮮血…刻骨的仇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絞痛。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聲音冷硬如鐵。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和身體的虛弱感,雙手猛地按住滾燙的桶沿。
“大帥!”李迷驚呼。
人皇氣在丹田深處轟然加速運轉,如同沉睡的巨龍被喚醒。一股沛然卻溫和的力量瞬間流遍四肢百骸,強行驅散著殘餘的麻痹和劇痛。破損的經脈在溫熱的力量衝刷下發出細微的呻吟,卻又貪婪地吸收著這股滋養。皮膚下的傷口傳來陣陣麻癢,那是血肉在急速生長彌合。額頭的冷汗瞬間滲出,又被藥液的熱氣蒸騰。
我咬著牙,無視身體內部的撕裂感和骨骼的酸澀,借著這股強行催發的力量,猛地從藥液中站了起來!水花四濺,露出精悍卻布滿猙獰傷口的上身。深可見骨的刀傷、被佛光灼燒的焦黑痕跡、還有被死寂之氣侵蝕後留下的詭異灰敗印記,如同一張張扭曲的嘴,無聲控訴著昨夜的慘烈。
李迷連忙上前,抓過旁邊早已備好的厚實浴巾,小心翼翼地替我擦拭身上的水跡和藥漬,動作輕柔得近乎顫抖,生怕觸痛那些可怕的傷口。
更衣的過程緩慢而艱難。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彎腰,都牽扯著新生的血肉和受損的筋骨,帶來尖銳的刺痛。冷汗順著鬢角滑落。
但當那身玄黑底色、繡著暗金蟒紋的“蕩寇神威”神君常服最終穿戴整齊,束緊腰封,將滿身傷痕暫時掩蓋在威嚴的袍服之下時,一股無形的氣勢便重新凝聚起來。鏡中的人影,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已褪去了片刻前的脆弱,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和一絲壓抑到極致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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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厲魄的藥桶邊,俯身仔細探查。指尖搭在他冰冷的手腕上,一縷極其細微卻堅韌無比的人皇氣小心翼翼地探入他殘破的經脈。心脈處果然纏繞著幾縷極其頑固、帶著枯寂死亡氣息的金色佛力,如同附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殘存的生機。我的人皇氣隻能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幾處要害,形成一層薄弱的防護,暫時阻止其進一步惡化,卻無法根除。
“守住心脈…厲魄…”我低語,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給我撐住…還沒到你去的時候。”
似乎是我的聲音或者人皇氣的刺激,厲魄灰敗的眉峰極其微弱地蹙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吐出幾個模糊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城…北…伏…兵…”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
城北伏兵?昨天刺殺前的布置?還是他昏迷前最後的戰場記憶?我的心猛地一沉。
直起身,我看向李迷,眼神已徹底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銳利,隻是這冷靜之下,是洶湧的岩漿。
“李迷。”
“末將在!”
“你親自去辦兩件事。”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感。
“第一,立刻把我們昨夜在幽冥巷遇刺的消息,通過所有能用的嘴巴,給我散出去!我要這消息像瘟疫一樣,在一天之內,傳遍酆都的每一條街巷,每一座軍營!更要讓它飛出酆都,傳到地府東南西北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陰山鬼域,還是忘川河畔,都要聽到!”
李迷眼中精光爆射:“是!末將明白!定讓那些魑魅魍魎都知道,有人膽敢刺殺我鎮淵軍大帥!”
“不,”我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悲愴的弧度,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層層府牆,看到了那些麻木或觀望的眾生。
“傳話的重點,不是‘刺殺神君’,而是‘神君為地府萬靈尋一條活路,觸怒了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才引來這殺身之禍’!要讓每一個聽到這消息的鬼卒、遊魂、甚至那些還在觀望的判官、陰差都知道,我趙鐵柱昨夜流的血,不是為了我個人的權位,是為了這地府無數沉淪的魂魄,為了給他們爭一個不再被隨意擺布、不再永世沉淪的機會!是擋了誰的路,才遭此毒手!明白嗎?”
李迷渾身一震,眼中的火焰瞬間轉化為一種近乎宗教般的狂熱與悲壯。他重重抱拳,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末將…明白!大帥為萬靈浴血,卻遭奸佞暗算!此乃地府之悲!萬靈之殤!末將定讓這血淚控訴,響徹九幽!”
“很好。”我微微頷首,“第二件事。傳我軍令:凡我‘鎮淵軍’麾下,指揮使以上所有將領,無論此刻身在何處,是何職司,今夜子時之前,必須抵達本帥府邸!遲到者,軍法從事!”
李迷猛地抬起頭,眼中殺意與亢奮交織:“大帥!是要…動手了?清洗那些叛徒?”他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仿佛隨時準備衝出去砍殺。
我看著他,臉上緩緩露出一抹極其複雜、帶著無儘疲憊卻又冰冷刺骨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憤怒的咆哮,隻有一種看透生死棋局的漠然和決絕。
“動手?現在還不是時候。”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重錘敲在李迷心上,“但,也不能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眼睛,看到我們被人狠狠捅了幾刀之後,隻會躲在角落裡舔傷口,連一聲像樣的慘叫和反擊都沒有,讓他們覺得…我趙鐵柱,還有我們鎮淵軍,不過是個被戳破的紙老虎,可以隨意揉捏了。”
我慢慢踱步到窗邊,推開一絲縫隙。外麵清晨陰冷的光線泄入,映亮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也照亮庭院中甲胄森嚴、刀槍如林、肅立無聲的層層衛兵。他們沉默的身影,如同黑色的磐石。
“這地府的水,太深太冷。想不被淹死,就得讓彆人知道,哪怕隻剩一口氣,我也能掀翻這池子!紙老虎?”我嗤笑一聲,眼中寒芒如星火迸濺,“那就讓他們看看,這老虎的牙,是不是紙糊的!”
李迷胸膛劇烈起伏,所有的悲憤和殺意仿佛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對眼前之人無條件的信任與追隨。他猛地抱拳,甲葉鏗鏘作響,聲音斬釘截鐵:“末將領命!今夜子時,凡我鎮淵所屬,必齊聚府中!末將這就去辦!”
他不再多言,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靜室,沉重的腳步聲帶著一股一去不回的決然。
門被輕輕帶上,室內隻剩下藥液的氤氳熱氣、厲魄微弱到幾乎消失的呼吸聲,以及窗外那令人窒息的、鐵甲護衛帶來的肅殺沉寂。
我獨自站在窗前,背對著厲魄,也背對著那份沉重的死寂。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胸前衣襟下幾道最深、仍在隱隱作痛的傷口。冰冷的觸感透過衣料傳來,提醒著昨夜真實的死亡擦肩而過。
力量…還是不夠啊。
麵對那三名配合默契、殺伐果斷的神仙境刺客,麵對地藏王深不可測的布局,麵對十殿閻羅那令人作嘔的虛偽和背叛,甚至麵對那金線纏縛、如囚徒般的大帝背後隱藏的恐怖…我這點神仙境丹成的修為,加上這柄象征意義大於實際威能的“鎮魂劍”,還是太單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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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感,混雜著對絕對力量的渴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強行撐起的強硬外殼。
猴哥…你那定海神針的碎片,還差多少?若你在,那根棍子橫掃之下,管他什麼佛光死寂,怕也要抖三抖吧?
子龍…你初入修行,槍意卻已崢嶸畢露。若你在此,龍膽槍下,必能替我多斬幾個禿驢爪牙!
大師…你探西天,可尋到了那枯寂本源的破綻?你的寂滅蓮華,不知能否焚儘這汙穢的佛光?
還有蘇雅…你最是心細如發,通幽閣的秘密,或許隻有你能抽絲剝繭…若你在,至少能幫我看看厲魄這傷,到底還有幾分生機…
兄弟們啊…
這酆都的夜,太冷了。這掀天的路,太孤了。
真想念…和你們一起並肩罵娘、浴血搏殺的日子…
我緩緩閉上眼,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欞上,任由那份刻骨的思念和沉重的壓力,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裡,無聲地蔓延。
強行催動人皇氣帶來的短暫提振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隻有更深、更粘稠的疲憊,以及傷口深處重新被喚醒的、連綿不絕的抽痛。意識像是被浸泡在渾濁的泥漿裡,一點點下沉。
藥液的餘溫似乎也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深處的寒意不受控製地蔓延開來。眼皮重逾千斤,視野裡李迷離去的背影、窗外甲士的輪廓、乃至厲魄藥桶中氤氳的水汽,都開始扭曲、模糊,最終被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徹底吞噬。
我甚至來不及走到旁邊的軟榻,身體便失去了支撐,沿著冰涼的窗框無聲地滑落,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麵上。背靠著牆壁,頭無力地垂下。
黑暗,粘稠而冰冷。
不再是沉睡的安寧,而是意識墜入無底深淵的失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