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冷淡的反應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心中殘存的那點希冀。
我看著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纖細白皙,曾無數次與我緊緊相握。
一股強烈的衝動讓我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它,仿佛那樣就能抓住些什麼,證明些什麼。
然而,我的指尖還未觸碰到她,她的手便微微一動,自然地收了回去,放在了另一側。一個微小而決絕的動作,將我的親近拒之門外。
我的手僵在半空,尷尬地停頓了片刻,才訕訕地收了回來,指尖蜷縮,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尤其是她剛才那聲“陛下”,以及此刻的回避,像針一樣紮在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我……我來看看你。”我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些,卻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勞陛下掛心,我很好。”蘇雅終於轉過頭,看向我,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潭,看不到底,也看不到絲毫往日的溫情,“陛下政務繁忙,深夜來此,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她的話語禮貌而疏遠,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我們之間砌牆。我知道,若我不先打破這層麵具,今晚的見麵將毫無意義。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圈子。這三個月壓在心頭的重負,或許也隻有在她麵前,才能稍稍卸下一點——哪怕她可能並不想聽。
“沒什麼要緊事,”我搖了搖頭,目光投向窗外那輪虛假的月亮,仿佛這樣能讓我更容易開口,“就是……想跟你聊聊。這三個月……地府變化很大。”
我開始講述,語速有些快,像是急於證明什麼,又像是單純地想找個人傾訴。
我從六軍整編的艱難,說到各軍元帥的任命和其中的權衡;從推行戰時狀態和計劃供給製引起的動蕩,說到基層士兵和民眾付出的巨大代價;從訓練場上的殘酷傷亡,說到暗中收集魂力能量的冷血命令……我幾乎事無巨細地將這三個月我所做的一切,我所推動的一切,都攤開在了蘇雅麵前。
我說得很詳細,甚至帶著一種不自覺的、剖析般的冷靜,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政績工程。我說我是如何用鐵血手腕鎮壓反抗,如何用高壓政策驅策億萬元魂,如何將整個冥界變成一座龐大的兵營和工廠。我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應對那未知的“虛空”威脅,為了在三界可能的傾覆中為地府掙得一線生機。
當我終於說完,寢宮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凝神香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我看向蘇雅,期待能從她臉上看到一絲理解,哪怕隻是一絲動容。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輕開口,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作為一個皇帝,一個統治者,你做的很好。”
這句話像是一句客觀的評價,卻讓我的心猛地一沉。這不是我想要的回應。
我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無比的弧度,“老婆,”我換回了最親密的稱呼,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你知道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我不是來向你彙報政績的。”
蘇雅終於將目光完全轉向我,那雙清澈的眼眸直視著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靈魂深處去。
“我知道。”
她輕輕地說,“你這三個月,不分晝夜,殫精竭慮,很累。我知道。”
她的語氣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鬆動,但這鬆動反而讓我更加難受。
“所以呢?”
她反問,目光銳利起來,“所以你就覺得,你做的這一切,因為‘很累’,因為是為了‘三界’,就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可以心安理得的?”
她微微前傾身體,語氣帶著一種深刻的失望和痛心:“李安如,你看看你現在,開口三界,閉口存亡,滿嘴的大義凜然。你這副樣子,跟那個滿口‘為了三界安危’而施行‘人格替換’的普化,有什麼區彆?”
我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猛地想反駁:“我跟他不一樣!他是為了天庭的一己私利,我是為了地府,為了……”
“你當真不知道我難過的是什麼嗎?”
蘇雅打斷了我,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了三個月的情感波動,“我難過的,從來不是你是否采用了強硬的手段!不是你是否犧牲了部分人!特殊時期,這些我都能理解!我難過的是,你在做這些決定的時候,在你跟我描述這些冷血命令的時候,我從你的眼睛裡,你的語氣裡,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愧疚!就像我上次說的那樣,你沒有愧疚!你隻有算計,隻有所謂的‘大局’!”
“我有!”
我幾乎是吼了出來,像是要說服她,也更像是要說服自己,“我怎麼可能會沒有愧疚!那些死去的陰魂,那些累死的民眾……我也是人!我怎麼會……”
“哦?”
蘇雅冷冷地看著我,眼神如刀,“那你告訴我,你愧疚的是什麼?是愧疚於對生命失去了最基本的敬畏?還是愧疚於對那些為你而死的陰魂,有一種虛偽的‘對不住’?或者,是愧疚於發現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靜地做出這些決定,愧疚於自己正在變成曾經最厭惡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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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張著嘴,想要立刻給出答案,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愧疚……我愧疚的到底是什麼?
是對生命失去敬畏嗎?好像……有點,但又不完全是。在虛空那恐怖的威脅下,個體的生命似乎真的變得渺小,這種認知讓我在執行決策時,下意識地忽略了那份敬畏。
是對那些死去的陰魂感到對不住嗎?或許有。但這份“對不住”很快就會被“必要犧牲”的理由壓下去,變得無足輕重。
還是……愧疚於自己的變化?愧疚於發現自己為了生存和勝利,竟然可以如此“適應”這種冷酷的角色?
我支支吾吾,腦子裡一片混亂。各種念頭翻滾,卻無法形成一個清晰、能夠說出口的答案。
我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準確描述那份被蘇雅指出、潛藏在我內心深處的“愧疚”究竟是什麼。這種認知上的模糊和無力感,讓我感到一陣恐慌。
看著我語塞的樣子,蘇雅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濃,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悲憫的情緒。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疲憊:
“安如,人總是會變的。被環境逼著變,被責任壓著變。你這個位置,我們要麵對的最終敵人,都注定會讓我們不得不舍棄一些東西。比如,曾經天真美好的品行,比如,理想中高尚的人格……這些,我都能理解。真的。”
她頓了頓,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清澈而堅定,仿佛能洗滌靈魂:
“但是,人也不能全變。我可以容忍你因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去做一些違背本心、甚至可以說是‘壞事’的決定。因為那是為了更大的目標,是無奈之舉。可是,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的心真的變成一塊冰冷的石頭。我不能容忍的是,你做那些事,不再是因為‘不得已’,而是內心使然,覺得理所當然,甚至……還能用‘大義’來為自己精心粉飾,開脫得心安理得!”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打在我的靈魂上:
“因為那意味著,你失去了底線。失去了作為‘李安如’,而不是‘幽冥大帝’的底線。失去了我們最初反抗天庭時,那份對不公的憤怒,對弱小生命的憐憫。如果連這些都失去了,我們和我們要對抗的那些神佛,又有什麼區彆?”
她看著我,眼神複雜,有痛心,有關切,也有最後的期望:
“你想通了,想明白你愧疚的究竟是什麼,或者說,你是否還保有那份最基本的、對生命的敬畏和底線……那時候,你再來找我。”
“我會在冥界陪著你,無論前路如何,這是我對你的承諾。但是在你想通之前,不必再來找我。”
“回去吧。”
說完,她不再看我,重新轉過身,麵向窗外,隻留給我一個決絕而孤寂的背影。
我渾渾噩噩地站起身,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蘇雅的話,如同洪鐘大呂,在我腦海中轟鳴回蕩,將我這三個多月來用權力和冷酷構築起的心理防線,衝擊得搖搖欲墜。
我……愧疚的到底是什麼?
我……真的失去底線了嗎?
我一步步走出寢宮,身後的殿門緩緩關上,將那份溫暖和質問都隔絕在內。冥界的冷風吹在我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因為內心早已是一片冰封的荒原。
蘇雅的問題,像一把鑰匙,插入了我內心最堅硬的鎖。而我,卻不知道答案在哪裡。
森羅殿那熟悉的宏偉和空曠,此刻卻顯得分外冰冷,巨大的穹頂仿佛要壓下來,四周冰冷的冥石牆壁上雕刻的鬼神圖案,也似乎在無聲地嘲笑著我的狼狽。
我踉蹌著走到那冰冷的玄冥玉帝座前,卻沒有坐上去的力氣,隻是靠著冰冷的基座,緩緩滑坐在地上。帝座傳來的寒意刺骨,卻比不上我心裡的涼。
蘇雅的質問,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我層層包裹的內心,露出了裡麵我自己都不願直視的模糊地帶——那份所謂的“愧疚”,究竟是什麼?我變了,我知道,可變得對不對?該不該變?我找不到答案。
“唉……”一聲長歎不受控製地從喉嚨裡溢出,在空蕩的大殿裡顯得格外清晰和……無助。
守在殿外的侍衛顯然聽到了裡麵的動靜,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探了進來,是侍衛隊長,一個跟著我有些年頭的老鬼。他看到我癱坐在帝座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上露出了擔憂和心酸的神色。
“陛下……”
他輕聲喚道,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您……您最近太過於操勞了,臉色很不好。要不……您好生休息一下吧?天大的事情,也等養足了精神再說。”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真誠,是那種純粹的、下屬對主上的關心。這讓我心裡稍微暖了一下,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煩躁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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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力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朕沒事……你們都下去吧,讓朕一個人……待一會兒。”
侍衛隊長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但看我態度堅決,也不敢多勸。他回頭對身後的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退到遠處。他自己則對我恭敬地拱了拱手:“陛下,那……末將就在殿外候著,您若有任何吩咐,隨時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