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雅是第一個從震驚中稍微回過神來的。
她下意識地向我靠近了一步,冰涼的手指輕輕握住了我放在石桌上的手,似乎想從這接觸中汲取一絲真實感,也傳遞給我一絲支撐。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有些乾澀的聲音:“安如……這……這些都是真的?牛魔王他……他臨死前,真的是這麼說的?”
我反手握住她微涼的手,用力捏了捏,感受到她指尖的輕顫。
我點了點頭,喉嚨也有些發緊:“一字不差。我用神識感知過,他當時魂火將熄,沒有任何說謊或者精神混亂的跡象。而且……那種情況下,他也沒有必要再編造一個如此……如此顛覆的謊言來騙我們。”
我的目光轉向依舊低著頭的齊天。
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瞬間風化千年的石雕。
隻有那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內心正在經曆的驚濤駭浪。
千百年的仇恨,支撐著他從五指山下掙脫,陪伴著他走過西行路,又在他“複活”後成為他撕破神佛偽善麵目的動力之一。
可如今,這仇恨的根基被動搖了——他視作畢生死敵的天庭、西天,或許都隻是擺在明麵上的靶子,而真正的幕後黑手,竟然是那個曾與他切磋、看似亦正亦邪、甚至在某些時刻流露出類似“知己”意味的楊戩!
更殘酷的是,連他自身存在的意義都遭到了最根本的質疑。
他不是孫悟空?或者說,不完全是?他隻是那根伴隨他征戰四方、早已與他性命交修的如意金箍棒核心碎片,汲取了原主殘存的記憶與滔天執念,所化生出來的一個……新的生命體?一個擁有孫悟空絕大部分記憶、情感和力量的……複製品?亦或是……一個繼承了孫悟空遺誌的、某種意義上的“兵器”?
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足以讓任何心智堅韌的存在崩潰。
“大聖......”
黑疫使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沙啞,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不知何時又點上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昏黃的光線下明滅不定,“……你,還好嗎?”
齊天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
但他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卻猛然攥緊,骨節發出“嘎巴”一聲脆響,堅硬的石質桌麵竟被他無意識散發的力量按出了幾道細微的裂紋。
半晌,他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好?俺老孫……好得很……”
這分明是極度的不好。
蘇雅擔憂地看著他,又看了看我,眼神裡充滿了無助和焦慮。我深吸一口氣,知道不能讓氣氛一直這樣凝固下去。真相再殘酷,也需要麵對。我們四個人,現在是一個整體,必須共同扛起這突如其來的重壓。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牛魔王的話,信息量太大,我們需要冷靜下來,好好捋一捋。”
“捋?怎麼捋?”齊天猛地抬起頭,亂發下,那雙原本炯炯有神的火眼金睛,此刻布滿了血絲,裡麵翻湧著痛苦、暴怒、迷茫,還有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楊戩!是楊戩!俺老孫要去找他!問他!為什麼?!!”
他霍然起身,周身的氣息不受控製地鼓蕩起來,帶著一股毀滅性的衝動。石桌在他身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桌上的茶壺茶杯叮當作響。
“猴哥!”
我厲聲喝道,同時一股柔和但堅定的神力釋放出去,形成一個無形的屏障,將他即將爆發的力量約束在小範圍內,避免波及到小院和蘇雅他們,“冷靜點!你現在去找他,和送死有什麼區彆?!”
“死?”齊天扭頭瞪向我,眼神凶狠得像一頭被困的絕境凶獸,“俺老孫早就死過一次了!還怕再死一次?!大不了跟他同歸於儘!”
“然後呢?!”
我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聲音也拔高了幾分,“你死了,真相就大白了嗎?楊戩的陰謀就得逞了嗎?我們這些人怎麼辦?地府怎麼辦?那些還在被‘人格替換’、被當做養料的凡人怎麼辦?!你就隻會逞一時之勇嗎?!”
我的連番質問,像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他燃燒的怒火上。他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中的瘋狂稍褪,但痛苦和掙紮卻更加清晰。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想從我臉上找出答案。
“臭小子說得對。”
黑疫使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大聖,你現在去找楊戩,正中他下懷。牛魔王透露的這些,恐怕也隻是冰山一角。楊戩布局數百年,心思深沉如海,他既然敢讓你知道這些,要麼是算準了你奈何不了他,要麼……就是另有圖謀。衝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蘇雅也柔聲勸道:“猴哥,我們知道你心裡難受,我們大家都一樣。但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要團結,越要冷靜。安如把你帶回來,就是不希望你做傻事。”
齊天看著我們三人,那緊繃的、仿佛隨時會斷裂的身軀,終於一點點鬆弛下來。他重重地坐回石凳上,雙手抱住頭,發出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那聲音裡蘊含的痛苦,讓聞者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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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消化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
我們都沒有再打擾他,隻是靜靜地陪著他,任由沉重的寂靜再次籠罩小院。夕陽徹底沉入了地平線,最後一抹餘暉將天邊染成淒豔的紫紅色,然後迅速被墨藍的夜色取代。小院裡的自動感應燈“啪”地一聲亮了,發出昏黃的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更加扭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更久。齊天依舊保持著抱頭的姿勢,但身上的氣息不再那麼狂躁不穩。
黑疫使掐滅了不知道第幾根煙,用腳尖碾了碾煙蒂,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恢複了往常那種帶著點玩世不恭,卻又透著一絲看透世情的冷靜腔調:
“好了,大聖需要時間,但我們不能乾等著。來,都把腦子動起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線頭,試著捋一捋。”
他看向我:“小子,你把牛魔王的話再在腦子裡過一遍,尤其是關於楊戩提及‘歸墟’的那部分,還有他提到齊天和提到你時的態度變化。”
我依言閉目,將牛魔王那斷斷續續、充滿痛苦和怨恨的敘述,在腦海中重新清晰地回放了一遍。那些零碎的話語,此刻串聯起來,指向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牛魔王說……楊戩長期提及‘歸墟’,情緒從最初的興奮,到後來的惋惜,再到十幾二十年前——大概就是陽間,我剛開始接觸白蛇、許仙那段時間前後——又變得興奮起來,說什麼‘它又出現了’,‘這次一定要控製住’。”我緩緩複述,“他還提到楊戩的零碎話語,‘當初實力不濟’、‘機緣又來’、‘絕不能讓雙方知道真相’、以及……‘爛棍片子產生記憶重塑身體倒是棘手’。”
“爛棍片子……”黑疫使咀嚼著這個詞,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旁邊沉默的齊天,“指的恐怕就是金箍棒了。‘產生記憶重塑身體’……這幾乎就是在明說大聖的本質了。”
蘇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握緊了我的手。
黑疫使繼續分析,語速不快,但邏輯清晰:“那麼,我們做一個大膽的假設。楊戩,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對‘歸墟’有著極深的執念,或者說,他認為‘歸墟’是某種關鍵。而大聖,或者說當年的孫悟空,因為其天生的石猴本質、強大的力量,或者彆的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特質,與‘歸墟’存在著某種深刻的、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聯係。這種聯係,在千年前,甚至更早,就被楊戩察覺了。”
他頓了頓,看向齊天,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那時候的楊戩,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實力不濟’,無法完全掌控或者說‘控製’住大聖你這樣一個無法無天、實力強橫又桀驁不馴的存在。他擔心你會無意識地與‘歸墟’產生互動,引發他口中‘不好的事情’,或者,他單純就是想研究你與歸墟的聯係,但當時的他沒有足夠的能力和安全的手段。所以,他選擇了最直接,也最下作的方式——借刀殺人。策劃花果山慘案,推動西行騙局,最終將你……或者說,將當時的孫悟空,這個‘不可控’的因素徹底除掉。”
齊天抱頭的雙手指節再次捏得發白,但他沒有發作,隻是靜靜地聽著,仿佛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卻又無比殘忍的故事。
“而如今,”黑疫使的目光轉向我,眼神變得格外深邃,“李安如,你出現了。按照牛魔王的說法,就在你開始踏入這個非凡世界的時間點,楊戩再次興奮起來,認為‘它又出現了’。這個‘它’,指的是什麼?是又一個與‘歸墟’有深刻聯係的存在?還是指……類似於齊天這樣的‘機會’?”
他停頓了一下,讓我們消化這個推斷,然後才繼續說:“這一次,楊戩的實力今非昔比,他在天庭內部培植了龐大的鷹派勢力,自身修為也深不可測。他有了足夠的底氣和手段。所以,他沒有再選擇直接除掉你,而是采取了更複雜、也更具有掌控性的策略——接近你,引導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你成長,同時……設法‘控製’你。”
說到這裡,黑疫使的目光銳利地聚焦在我臉上,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小子,如果我猜得沒錯。楊戩在你身上,絕對不止是畫餅或者空口許諾什麼共同推翻天庭。那種承諾,在巨大的利益或者理念衝突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更何況,你們之間還隔著神隱峰那筆血債——那個叫小野葵的倭國姑娘,她的肉身和最後一點殘魂,可是被楊戩煉成了丹藥,逼著你吞了下去!這種仇恨,是能輕易化解的嗎?”
他微微前傾身體,壓迫感隨之而來:“所以,他必然留有後手。一個能確保無論你將來成長到何種地步,都能被他牢牢攥在手心裡的後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某種極其厲害、甚至直接作用於你本源的核心禁製。告訴我,我猜的對嗎?在神隱峰,他是不是在你身上,種下了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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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疫使的分析條理清晰,句句戳中要害。我看著他洞悉一切的眼神,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也沒必要隱瞞了。我緩緩地點了點頭,感覺喉嚨有些發乾。
“什麼?!”
蘇雅失聲驚呼,猛地抓緊了我的胳膊,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安如!你……你身上被楊戩下了禁製?!什麼時候的事?在神隱峰?你為什麼……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們?!”
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充滿了後怕和難以置信的擔憂。
我看著她焦急蒼白的臉,心中湧起一陣愧疚和苦澀。
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試圖安撫她,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是啊……就是在神隱峰,我初成天君,吸收禹王鼎的時候,他暗中做了手腳,種下了一道名為‘縛神印’的禁製。”
我頓了頓,儘量用平靜的語氣描述那殘酷的事實:“這道禁製,如同其名,如同套在我神魂本源上的一道無形枷鎖。按照楊戩的說法,以及我自己的感知……這道印記者,除非我的實力能徹底碾壓他,否則……我此生此世,恐怕都無法擺脫他的製約。他……或許能一定程度上影響我的心神,壓製我的力量,甚至……在關鍵時刻,決定我的生死。”
“你……你怎麼能……”蘇雅的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一個人扛著?!要是……要是……”
“告訴你,或者告訴你們,又能怎樣呢?”我打斷她的話,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奈,“徒增你們的擔心和恐懼罷了。那時候我們實力遠不如現在,知道了,除了整天提心吊膽,還能做什麼?難道去找楊戩拚命嗎?那更是自投羅網。這道‘縛神印’,就像懸在我頭頂的利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但在它落下之前,我們該走的路,還是要走。說出來,於事無補,反而會擾亂軍心。”
我抬起手,輕輕擦去她眼角滑落的淚珠,柔聲道:“彆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既然知道了它的存在,總比一直被蒙在鼓裡要好。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恐慌,而是想辦法。”
話雖如此,但我自己心裡也清楚,想要解除楊戩這等人物親手種下的核心禁製,其難度,恐怕不亞於直接擊敗他本人。
蘇雅看著我,淚水流得更凶了,但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用這種方式表達著她的支持與共擔。
“縛神印……”黑疫使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鎖得更緊,“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楊戩這廝,算計得真是滴水不漏。先給你機緣助你突破,再給你套上枷鎖讓你永世受製。打一棒子給個甜棗,不,他是先給個天大的甜棗,再把最致命的棒子藏在裡麵。”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在我們幾人臉上掃過,繼續推進他的推理:“那麼,現在情況就更清晰了。楊戩,先是除掉了當年他無法控製的、與歸墟有聯係的齊天。如今,又控製住了同樣與歸墟似乎有聯係的、並且在他認為‘實力已夠’情況下的你,李安如。”
“控製齊天是手段,控製你也是手段。”
黑疫使的語速加快,眼神閃爍著思辨的光芒,“那麼,他的目的,難道就僅僅是‘控製’這兩個特殊的個體嗎?控製本身,顯然不是最終目的。就像獵人設下陷阱,不是為了把獵物關在籠子裡欣賞,而是為了得到獵物身上的皮毛、血肉,或者利用獵物去達成彆的目標。”
他拋出了最關鍵的問題:“楊戩費儘心機,布局數千年,先是除掉不可控的‘前車’,再是控製住他認為可控的‘後者’……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小院裡再次陷入沉思。夜風吹過,帶著夜晚的微涼,卻吹不散我們心頭的沉重與迷霧。楊戩的真實目的,像是一個隱藏在無儘黑暗中的巨大謎團,我們剛剛撥開了最外麵的一層薄紗,窺見了一絲猙獰的輪廓,但核心依舊深埋在迷霧之後。
權力?他已經是司法天神,在天庭鷹派中威望極高,甚至有能力覬覦玉帝的寶座。但若隻是為了權力,他為何對“歸墟”如此執著?甚至不惜花費數千年時間,針對與歸墟相關的特殊存在?
對抗虛空?他確實在前線與虛空作戰,也指責天庭舊秩序效率低下。但他又對普化天尊所說的“虛空威脅論”嗤之以鼻,稱之為“疥癬之疾”。他的行為充滿了矛盾。
長生?超脫?還是……彆的什麼更瘋狂、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們幾個人,眉頭緊鎖,試圖從已知的碎片中拚湊出答案。蘇雅依靠著我的肩膀,努力思索;黑疫使又點上了一支煙,煙霧後的眼神銳利如鷹;而我,則反複咀嚼著牛魔王的話,以及我與楊戩幾次接觸的細節。
就在我們左思右想,仿佛觸摸到什麼,卻又隔著一層薄膜,難以捅破的時候。
一直沉默著,仿佛置身事外的齊天,突然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樣充滿暴怒和嘶啞,反而透出一種異樣的平靜,一種近乎死水般的、看透了的平靜。但這種平靜,比之前的狂怒更讓人心頭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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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控製不是目的……”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我們每個人耳中,“那目的,或許是——研究。”
“研究?”蘇雅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向齊天,“猴哥,你的意思是……”
齊天沒有看我們,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虛空中,仿佛穿透了院牆,穿透了夜空,看到了某個遙遠而冰冷的地方。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無儘的嘲諷和悲涼。
“就像……電視裡放的那些……科教節目。”他喃喃道,語氣帶著一種與他的形象極不相符的、詭異的準確描述,“你們不覺得……很像嗎?”
我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像什麼?”
齊天終於轉過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火眼金睛,直勾勾地看向我,裡麵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一種令人心悸的明悟。
“咱倆……”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聲音低沉而清晰,“就像那被關在實驗室玻璃箱裡的小白鼠。被觀察著,被記錄著,被注射著不同的‘藥劑’,麵對著不同的‘環境’,藥劑就是機緣,幻境就是磨難,他就暗中看著我們如何掙紮,如何反應,如何……成長。”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一樣,刺入我們的心臟。
“然後,等待著……被解剖。或者,被用來……進行下一步的……實驗。”
“而實驗的目標……”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無儘的夜空,仿佛在與某個看不見的、高高在上的存在對視,“……就是那個狗日的……歸墟。”
齊天的話,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們腦海中盤踞的重重迷霧。
實驗室裡的小白鼠。
被觀察,被記錄,被投喂不同的“藥劑”,麵對不同的“環境刺激”,記錄其反應和數據,最終為了某個宏大或詭異的目的,被解剖,或被投入下一輪更殘酷的實驗。
這個比喻,太過精準,也太過……殘忍。
但它卻無比貼合我們目前的處境,尤其是齊天和我的處境。
“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