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棄了?”
這四個字,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血鏽和硝煙的味道,緩慢地、清晰地敲打在殿內每一個人的心上。
我端坐於帝座之上,覆蓋著玄黑龍紋帝袍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收攏了一瞬,旋即又恢複了鬆弛。
臉上那層屬於幽冥大帝的、慣常的威嚴與平靜沒有破碎,隻是眼眉幾不可見地向上挑動了一下。
“赤燎將軍,”
我的聲音平穩地響起,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上位者對下屬突兀言行的審視與疑惑,“何出此言?軍令已下,四軍開赴預定方位,乃是為封印虛空洞口,保衛冥界疆土。‘拋棄’二字,從何談起?”
我沒有立刻發怒,也沒有解釋,隻是將問題輕飄飄地拋了回去,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仿佛真的隻是在詢問一個不合時宜的詞彙。
赤燎站在那兒,像一座驟然遭遇寒流而僵硬的石雕。
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胸膛微微起伏著,那雙緊緊盯著我的眼睛,裡麵的情緒如同冥界忘川河底的暗流,洶湧而混亂。
疑惑、痛苦、一絲瀕臨絕望的求證,還有更深處的、屬於軍人的倔強和不肯糊塗死去的執拗。
殿內的空氣似乎被抽得更乾了。厲魄依舊站在原處,垂在身側的手,手指蜷縮又鬆開,手背上青筋隱現。夜梟的呼吸聲似乎也放輕到了極致。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大約十幾個呼吸的時間。對於此刻的森羅殿而言,卻漫長得如同幾個時辰。
終於,赤燎的喉結再次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下的是熔岩與碎冰的混合物。他開口了,聲音比剛才更加乾澀,卻努力維持著清晰:
“陛下……末將,能坐上這護幽軍大帥的位置……”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飄忽了一瞬,越過我,望向了殿頂那幽暗的藻井,又或者,是望向了更遙遠的過去。
“……是因為厲魄將軍的提拔。”
他這句話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記憶深處費力挖掘出來的。
“末將很年輕……至少,在冥界諸多積年的鬼將、陰帥之中,末將資曆最淺。末將也……衝動過,莽撞過。”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但那弧度卻僵硬得如同刀刻,“滿朝文武,將帥之才車載鬥量,比末將沉穩的,比末將睿智的,比末將功勳卓著的……數不勝數。能輪上我赤燎,一個靠著敢打敢拚、有些許戰功,卻無甚根基的鬼將,成為冥界七軍之一的大帥……說實話,陛下,在接到敕令那天之前,我從未想過。夢裡……都沒敢這麼想過。”
他的語氣很平實,沒有刻意渲染,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正是這種平實,讓話語裡的重量更加真切地壓了下來。
我依舊保持著那副傾聽的姿態,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近乎鼓勵的笑意,仿佛在聽一位臣子回憶往昔。
“然後呢?”我問道,聲音溫和,“赤燎將軍能居此位,自然是憑你的本事與戰功。厲魄將軍舉賢不避親,亦是常理。這與朕方才的軍令,與你口中那‘拋棄’二字,有何關聯?”
我的笑容似乎給了赤燎某種錯覺,或者,是更深沉的刺痛。他眼中的悲涼之色更濃了。
“然後……”赤燎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我臉上,那裡麵翻湧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自從末將當上這護幽軍大帥,穿上這身帥甲,站在護幽軍的大纛之下……末將對手下數萬將士說的最多的話,便是要保衛冥界,保衛陛下您締造的這方陰司秩序,保衛我們死後僅存的這處安身立命之所!”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帶著軍人特有的鏗鏘,卻又因為情緒的激蕩而微微顫抖。
“護幽軍的將士們……他們大多出身寒微,是戰場上遊蕩的孤魂,是枉死城中不甘的怨靈,是冥界各處彙集而來的、除了手中兵刃和身邊袍澤便一無所有的陰魂!我告訴他們,跟著陛下,有尊嚴,有飯吃,有袍澤可依,有冥界可守!我告訴他們,我們的犧牲,是為了身後的酆都,是為了冥界千千萬萬的子民,是為了陛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
“他們信了!陛下!他們真的信了!他們訓練很刻苦,作戰很勇猛,傷亡……也很大!但他們從未抱怨過!從未!攻陳屍穀,守酆都城,戰虛空洞口……每一次死戰,衝鋒在前的是他們,斷後阻敵的是他們,傷亡名錄上名字最多的……也是他們!他們……他們對著冥旗,對著您的聖像發誓效忠時,眼裡是有光的!他們隻談付出,不求回報!他們真的……真的把冥界當成了家,把您……當成了他們願意效死的主君!”
赤燎的聲音已經開始有些失控,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即將崩潰邊緣的嘶啞。他的眼眶有些發紅,但並沒有淚水——冥界的鬼將,早已流不出陽世的淚,但那濃重的悲憤,卻比任何淚水都更具衝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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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赤燎將軍,”
我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眼神已經漸漸轉冷,那溫和的詢問之下,是隱隱的不耐與審視,“你麾下將士忠勇可嘉,朕心甚慰。但這,與你質疑軍令,妄言‘拋棄’,有何乾係?朕令四軍開赴封印洞口,正是為了保衛冥界,與你平日教導他們的,有何不同?”
我向前微微傾身,帝袍上的龍紋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帶來無形的壓迫感。
“還是說,赤燎將軍覺得,朕的軍令,是讓你們去送死?是‘拋棄’?”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驟然刺破了赤燎情緒激蕩下有些模糊的控訴,將最核心、最殘酷的問題,赤裸裸地擺在了台麵上。
赤燎渾身一震,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一種灰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像是被那雙冰冷的、帶著笑意的眼睛扼住了喉嚨。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得更加厲害,額頭上,竟然真的沁出了一層細密的、陰氣凝聚而成的“汗珠”,在森羅殿幽冷的光線下,閃著微弱而詭異的光。
他欲言又止,那副模樣,痛苦、掙紮,卻又被某種更大的恐懼和最後一絲對“或許是自己猜錯了”的渺茫希望拉扯著,遲遲不敢,或者說,不願吐出那個最致命的判斷。
就在這僵持的、令人心臟都要停止跳動的時刻,我的目光,越過了幾乎要站不穩的赤燎,落在了他側方,一直沉默佇立的厲魄身上。
厲魄的狀態不對。
非常不對。
他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表情。但他那高大魁梧、慣常在千軍萬馬前也巋然不動的身軀,此刻卻繃得像一張拉滿到極限的弓,細微的顫抖正從他緊握的雙拳,蔓延到寬闊的肩膀。他不是在害怕赤燎的質問,他是在害怕……我的目光。
他在恐懼。在為赤燎恐懼,也在為自己接下來可能麵對的事情恐懼。
更重要的是,赤燎剛才那番話裡,雖然情緒激動,邏輯略顯跳躍,但指向性太明確了。他對“拋棄”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也並非僅僅源於對這次特殊軍令的疑慮。那是一種更深層的、仿佛已經窺見了部分真相、卻又不願相信的絕望。
而能讓他窺見真相的縫隙,隻可能來自極少數知情人。
我的目光在厲魄那微微顫抖的肩膀上停留了一息,心中的了然如同冰冷的墨汁在宣紙上暈開。
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了。
“厲魄。”我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得讓殿中每個人都心頭一跳。
厲魄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失,那雙慣常沉穩銳利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慌亂、愧疚,以及一種“終於來了”的認命感。
“滾過來。”我吐出三個字,語調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冰冷的寒意。
厲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他艱難地邁開腳步,那步伐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又像是背負著萬鈞山嶽。他從赤燎身側走過,沒有看赤燎一眼,但緊繃的側臉線條,顯示他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他一步一步,走到帝座之下的高階前,停住,然後,深深垂下了頭。
我緩緩從帝座上站起身來。
玄黑帝袍曳地,隨著我的動作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我走下了一層台階,居高臨下地站在厲魄麵前。這個高度,足以讓我清晰地看到他發頂,看到他因為緊繃而顯得異常僵硬的脖頸。
我沒有立刻發問,隻是用目光靜靜地籠罩著他。這種沉默的注視,比任何叱罵都更讓人難熬。
厲魄的呼吸開始變得粗重,額頭也見了“汗”。
過了片刻,我才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如錘:
“厲魄,告訴朕。”
我微微俯身,靠近他一些,壓低了聲音,卻讓那冰冷的質感更加直接地刺入他的耳膜。
“是不是你,把你自己猜到的東西……透露了一些,給赤燎?”
這句話問出,整個森羅殿的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成了萬載玄冰。
夜梟猛地抬頭看向厲魄,麵具孔洞後的眼睛裡滿是難以置信。赤燎則豁然轉頭,死死盯住厲魄的背影,他臉上的痛苦和掙紮,瞬間被一種更加複雜的情緒取代——是了,果然……果然有人告訴了他什麼,或者說,印證了他那可怕的猜想!
厲魄的身體晃了一下,似乎要站立不穩。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裡麵隻剩下一片灰敗的坦然。
他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是……陛下。”他的聲音乾啞得如同破舊風箱,“末將……有罪。”
他承認了。
就這麼乾脆地承認了。
我沒有立刻暴怒,隻是那平靜的目光,一點點變得幽深,如同醞釀著風暴的淵海。我抬起手,不是要打他,而是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啪。啪。啪。
每一下都沉穩有力,拍在厲魄的肩甲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也仿佛拍在殿內每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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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我連說了三個好字,臉上甚至又浮現出一絲奇異的笑容,但那笑容裡沒有半分暖意,隻有刺骨的冷冽,“朕沒想到……厲魄,你還真是個帥才。不止能打仗,這揣摩上意、洞察先機、甚至……還敢私下串聯、動搖軍心的本事,也不小啊。”
我的語氣聽起來甚至有點像調侃,但其中的鋒芒,讓厲魄的頭垂得更低。
“看來,朕早就該把鎮獄那大元帥的頭銜給摘了,然後安在你頭上,把這地府軍方第一人的實權,真真切切地交到你手上。是不是?”
我繼續說著,腳步開始緩緩地、在厲魄麵前左右踱步。帝袍的下擺隨著我的移動,在冰冷的石階上拂過,發出沙沙的輕響。
厲魄聞言,身體顫抖得更厲害,連忙拱手,聲音帶著惶恐:“陛下!末將不敢!末將萬萬不敢有此妄念!末將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我停下腳步,側頭看他,打斷了他的辯解,“隻是於心不忍?隻是顧念舊情?隻是覺得……赤燎是你一手提拔上來的愛將,不該死得不明不白?還是覺得,朕的計劃……太過冷酷?”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質問都像鞭子一樣抽打過去。
厲魄無言以對,隻能將頭埋得更深,拱起的雙手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我毫無預兆地動了。
不是法術,也不是什麼精妙的招式,就是簡簡單單、凝聚了肉身力量與磅礴陰氣的一腳,狠狠地踹在了厲魄的胸腹之間!
“砰——!”
一聲悶響,如同重錘擂鼓!
厲魄那魁梧的身軀,就像是被狂奔的冥獸正麵撞上,整個人毫無反抗之力地離地倒飛出去!他身上的帥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在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弧線,然後重重摔在森羅殿光潔堅硬的黑曜石地麵上,又餘勢未消地繼續向後滑行!
他的身體摩擦著地麵,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帥甲與地麵碰撞,迸濺出點點火星。他一直滑行,滑行……直到後背狠狠地撞在了緊閉的、厚重的森羅殿大門之上!
“咚——!!!”
又是一聲更加沉悶的巨響,整個大殿仿佛都隨之震顫了一下。殿門上的猙獰鬼首浮雕似乎都晃動了一瞬。
厲魄癱靠在門板上,一口濃鬱的、近乎黑色的陰氣從他口中噴出,他身上的氣息瞬間萎靡了一大截,帥甲胸前,一個清晰的凹陷腳印赫然在目。
他掙紮著想爬起來,但嘗試了兩次,都因為劇痛和紊亂的氣機而失敗,隻能半倚著門,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楚的抽氣聲。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太突然。
夜梟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但隨即又僵住,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也不該乾預。
赤燎則徹底呆住了,他臉上的悲憤、懷疑、痛苦,全部被這暴力而直接的一腳踹成了空白和駭然。
他愣愣地看著遠處癱軟在地、狼狽不堪的厲魄,又猛地轉回頭,看向帝階之上那個緩緩收回腳、臉上卻露出一種奇異笑容的身影。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笑,而是一種仿佛看到了極其荒謬、又極其無奈之事的氣極反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起初很低,隨後逐漸放大,在空曠而死寂的森羅殿內回蕩,顯得格外刺耳,也格外……蒼涼。
我一邊笑,一邊搖著頭,目光掃過癱倒的厲魄,掃過驚駭的赤燎,掃過緊張僵立的夜梟。
“厲魄啊厲魄……朕的好將軍!”
我止住笑聲,但臉上的笑容卻變得有些猙獰,眼底是翻湧的怒火與更深沉的疲憊,“朕做的事,是有私心!蘇雅死了,齊天死了,朕想報仇,想拉著該陪葬的一切下地獄!這一點,朕從不否認!”
我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出鞘的染血利刃:
“但是!最大的好處,是整個冥界得的!是這千千萬萬陰魂,是這酆都城,是這忘川河兩岸所有依附於地府秩序的存在得的!做大事,當要有犧牲!這個道理,你厲魄身經百戰,難道不懂?啊?!”
我一步步從台階上走下來,走向大殿中央,走向夜梟和赤燎所在的位置。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心跳的節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