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仿佛在冰冷黑暗的深海中沉浮了很久,直到一陣細碎而密集的聲響,如同水麵上投入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層層擴散下來,將我從那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冥想狀態中拉扯出來。
先是腳步聲。
很多人的腳步聲。皮革或硬底靴子踩在森羅殿外光滑冰冷的巨岩地磚上,發出或輕或重、或急促或沉穩的“嗒、嗒”聲。
這些聲音由遠及近,從殿外的廣場、台階甬道傳來,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低沉而持續的、帶著明確目的性的背景音。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幾個人,而是一群,一大群。
然後,是交談聲。
壓低了嗓音的、刻意控製在某種禮貌範圍內的交談。聽不清具體內容,隻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詞句片段,帶著官腔的圓滑、小心翼翼的試探,或是故作爽朗的寒暄。
“……王大人昨夜可曾安歇?聽聞府上受損不重,真是吉星高照……”
“……李將軍辛苦!前線將士英勇,後方方能安穩啊……”
“……此番劫難過後,百廢待興,正是我等效命之時……”
“……陛下昨日昭告,冥界獨立,實乃開天辟地之功業,必當……”
聲音嗡嗡的,像一群聚集在腐肉旁的蒼蠅。
我的眼皮動了一下,渙散的視線慢慢重新凝聚。目光從空洞的穹頂移開,轉向森羅殿那兩扇高大厚重的殿門方向。
殿門並未完全閉合,留著一道縫隙,外麵暗紅的天光透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狹長的、邊緣模糊的光帶。光帶中,可以看見影影綽綽的人影晃動,交談聲正是從那裡傳來。
我先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下一刻,意識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回湧,瞬間清醒。
是了。
大陣結束了。
虛空之劫,“解決”了。
冥界,“獨立”了。
而今天,是劫難平息後,第一個完整的……白天。
那麼,這些腳步聲,這些交談聲,這些迫不及待彙聚到森羅殿外的人……
我的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裡,極其輕微地、近乎本能地向下撇了一下,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早朝。
儘管我根本沒有下達任何要求召開朝會的旨意,但他們還是來了。自發地、默契地、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急迫,來了。
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在經曆了如此“輝煌”的“勝利”,在聆聽了那般“激動人心”的“宣告”之後……
自然是……論功行賞。
劃分利益。
鞏固權力。
或者,攫取新的權力。
我緩緩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胸腔裡那股沉甸甸的、混合著灰燼與冰塊的疲憊感,似乎被這即將到來的“戲碼”衝淡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清醒的、帶著嘲諷和冰冷的觀察欲。
果然啊。
無論是在陽光普照、充滿欲望與算計的人間,還是在這死氣沉沉、法則迥異的冥界。
隻要存在“權力”,存在“利益”,存在“上下尊卑”……
這戲碼,就永遠不會改變。
爭權,奪利。
亙古不變的主題。
心中那聲無人聽見的歎息,尚未完全消散,殿門處傳來的動靜更大了些。交談聲似乎因為人群的聚集而略微提高了音量,腳步聲也更加密集。
然後,幾道身影,試探性地、又帶著某種理所當然的姿態,從殿門那道縫隙中,先後側身擠了進來。
進來的先是幾個穿著文官袍服的鬼吏。他們年紀看起來都不小,魂體凝實,臉上帶著長期身處權力機構浸潤出來的、那種混合著謹慎與矜持的神態。官袍有些淩亂,沾著灰塵,顯然這幾日的動蕩也波及了他們,但此刻都被儘力整理過,透著一股“劫後更要注重體麵”的勁兒。
他們進入大殿,目光習慣性地先投向高處那空蕩蕩的幽冥帝座,發現空無一人,都愣了一下。隨即目光掃視大殿,很快就看到了……坐在禦座台基旁、靠著冰冷石壁、像個普通陰魂一樣蜷坐在地上的我。
幾個人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精彩。
先是驚愕,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有違常理的事情。堂堂幽冥大帝,竟然坐在冰冷的地上?坐在禦座台階旁邊?
緊接著,驚愕迅速轉化為一種程式化的、誇張的“惶恐”和“關切”。他們幾乎是小跑著,但步伐控製在不失體統的範圍內向我這邊靠近,在距離我大約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不再上前。這個距離,既顯示了親近和關切,又恪守著臣子與帝王之間那無形的界限。
“陛……陛下!”為首一個留著山羊胡、麵皮白淨的文官,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急切,他微微彎著腰,伸出雙手做出虛扶的姿勢,仿佛我下一刻就要摔倒似的,“陛下您……您怎麼坐在這裡?這地上陰寒徹骨,有損聖體啊!”
“是啊陛下!”旁邊一個稍胖些的文官連忙接話,臉上堆滿了憂色,“昨日陛下鏖戰虛空,又昭告天地,想必勞心勞力至極!應當好生歇息才是!怎可在此……在此……”他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我坐在台階下的行為,憋了半天,“如此不顧惜萬金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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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幾人也是連連點頭附和,言辭懇切,表情真摯,仿佛我坐在這裡是天大的委屈和錯誤,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嚴重失職。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每一張寫滿了“忠心耿耿”和“憂君之憂”的臉。然後,扯動臉頰的肌肉,努力讓臉上浮現出一個可以稱之為“笑容”的表情。這笑容大概有些僵硬,有些疲憊,但落在他們眼裡,或許會被解讀成“劫後餘生的寬和”或“帝王體恤臣下的親切”。
“諸位愛卿來得早啊。”我的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還算平和,“朕知道,今日諸位定會前來。所以,朕索性就在這裡等著了。”
我頓了一下,目光在他們臉上轉了一圈,嘴角的弧度似乎擴大了一點點,帶著點自嘲,又仿佛意有所指:“坐在這裡,顯得親切些嘛。總比……高高坐在那上麵,”我用下巴指了指身後那黑沉冰冷、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帝座,“隔著老遠,看你們都看不真切,聽你們說話也費勁,對吧?”
說罷,我甚至還試圖發出兩聲短促的、類似笑聲的“哈哈”聲。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裡顯得有些乾澀,回蕩開來。
我這番話,尤其是最後那句關於帝座的比喻,落在幾個精於官場之道的老鬼耳中,本該聽出些彆樣的味道。但或許是他們此刻心思都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分蛋糕”盛宴的預熱激動中,或許是我臉上那“疲憊而親切”的笑容迷惑了他們,又或許,他們根本不在意我話裡是否有話,隻需要一個“陛下態度和藹”的信號。
總之,他們完全沒有領會我話語中那冰冷的諷刺。
反而,我那一笑,像是給了他們莫大的鼓勵和信號。
“陛下體恤臣下,臣等感激涕零!”山羊胡文官立刻拱手,腰彎得更低,語氣充滿了“感動”。
“陛下聖明!如此親近臣工,實乃冥界之福,臣等之幸!”胖文官臉上的憂色瞬間轉為諂媚的笑容,話語更是直接拔高到了“冥界之福”的程度。
“陛下昨日神威,蕩滌虛空,宣告獨立,功蓋寰宇!臣等能追隨陛下,參與此等偉業,實乃三生有幸!”另一個瘦高個文官不甘落後,馬屁拍得更加露骨和宏大。
一時間,各種恭維、奉承、表忠心的話語,如同不要錢似的從他們嘴裡流淌出來,充斥著這片小小的角落。言辭華麗,感情充沛,仿佛昨日那場犧牲了無數生命的浩劫與勝利,隻是他們此刻用來烘托帝王功績和自己“有幸參與”的華麗背景板。
我臉上的笑容維持著,心裡卻一片漠然。也好,樂得跟他們吹吹牛,打打屁。至少不用費心去思考那些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東西。
我順著他們的話頭,偶爾回應一兩句無關痛癢的“愛卿過譽”、“皆是將士用命”、“爾等亦有功勞”之類的套話。氣氛顯得異常“融洽”和“熱烈”。
時間在這種虛與委蛇的吹捧中悄然流逝。
殿門外,進入的官員越來越多。
起初還隻是些品級較低、消息靈通或者急於表現的“小官”。他們進來後,看到幾位“大人”正圍著坐在地上的陛下“親切”交談,先是一愣,隨即也小心翼翼地湊過來,站在外圍,臉上堆起笑容,適時地插上一兩句恭維話,刷個存在感。
漸漸地,官職更高、資曆更老、或者手中實權更重的文臣武將們,也開始陸續現身。
一位掌管冥界部分區域刑獄、麵色陰鷙的老判官,穿著一絲不苟的暗紫色官袍,邁著方步進來,看到這邊的場景,隻是遠遠地拱了拱手,便自顧自站到了文官隊列前列他習慣的位置,閉目養神,但耳朵顯然豎著。
接著是一位渾身還帶著淡淡硝煙和血腥氣、鎧甲破損處用陰氣勉強修補過的武將,他虎目圓睜,進來後先是對著帝座方向抱拳行禮儘管帝座空著),然後目光掃過我們這邊,皺了皺眉,似乎對這場麵有些不屑,但也大步走到了武將隊列中站定,與相熟的將領低聲交談起來,話題隱約涉及軍功、傷亡、補給。
殿內的人越來越多,原本空曠冷清的大殿,漸漸被各種顏色的官袍、甲胄所填充,變得“熱鬨”起來。低聲的交談、試探的眼神、矜持的點頭、心照不宣的微笑……官場特有的氣息,開始在這劫後餘生的森羅殿中彌漫開來。
那幾個最初圍在我身邊的小官,眼見大人物越來越多,自己再擠在這裡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也顯得過於紮眼,神色間便有些訕訕和不安,目光不時瞟向那些已經站好位置的同僚或上司。
我看在眼裡,臉上笑容不變,揮了揮手,語氣隨意:“好了,諸位愛卿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朝會,差不多也該開始了。”
幾人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行禮,口中說著“謝陛下”、“臣等告退”,然後小心翼翼地退開,快步走向文官隊列中各自該站的位置,努力挺直腰板,試圖融入那片逐漸成形的、秩序井然的官場“風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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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著冰冷的台基,慢慢地站起身。坐得太久,腿有些發麻,體內那恢複不多的力量運轉一周,不適感才稍稍緩解。我沒有立刻走向帝座,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掃視著下方越聚越多、逐漸按照品級和文武分列站好的臣子們。
文官在左,武將列右。
涇渭分明。
又彼此眼神交錯,暗流湧動。
我想看看。
今天,誰會來。
誰,不會來。
又有誰,會以什麼樣的姿態出現。
時間一點點過去,殿外透入的天光似乎又明亮了些,意味著“朝會”慣常開始的時間點臨近了。
大殿裡,人數基本到齊了。黑壓壓一片,粗略看去,竟有近百之數。這還不算那些有資格上殿、但可能因為傷亡、任務或其他原因未能前來的。文官隊列相對齊整,武將那邊則明顯空缺了一些位置,尤其是前排,那原本屬於四軍統帥和一些重要邊軍大將的位置,此刻空蕩蕩的,格外刺眼。那是被“獻祭”掉的位置。
殿內的交談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歸於一種表麵上的肅靜。所有人都微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等待著。
我這才邁步,不疾不徐地,踏上那通往帝座的台階。一級,兩級……腳步聲在寂靜的大殿裡清晰可聞。我能感覺到,下方無數道目光,或敬畏,或熱切,或算計,或忐忑,都隨著我的步伐移動。
終於,我走到了那黑沉、寬大、冰冷,象征著幽冥至高權柄的帝座前。
沒有立刻坐下。
我轉過身,麵向下方黑壓壓的群臣。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麵孔,或熟悉,或陌生,或蒼老,或精乾。他們也都抬起頭,迎接著我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恭順、忠誠、充滿期待。
我看了幾秒鐘。
然後,才緩緩地,坐了下去。
帝座冰冷堅硬,並不舒適。但它所代表的東西,足以讓任何坐在其上的人,忽略這份不適。
“時辰到了。”我開口,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殿內每個人都聽清,“內侍。”
一個一直躬身侍立在帝座側後方陰影裡的老鬼內侍,立刻小步趨前,跪倒在地:“奴婢在。”
“清點一下人數。”我的聲音平淡無波,“看看,今日早朝,有哪些人……沒有到。”
“遵旨。”老內侍應了一聲,顫巍巍地爬起來,從袖中取出一卷似乎是名冊的玉簡,開始沿著文東武西的隊列,一個一個地核對、清點起來。他動作很慢,很仔細,每確認一個,就在玉簡上輕輕一點。
大殿裡更安靜了。隻有老內侍細微的腳步聲和玉簡偶爾發出的、幾乎聽不見的輕響。所有臣子都屏息凝神,有些人甚至不自覺地調整了一下站姿,仿佛這清點人數,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我靠在帝座的椅背上,左手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目光落在大殿中央那片空地上,又似乎穿透了殿頂,看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突然,我想到了什麼。
手指在虛空中,極其隨意地、如同拂去灰塵般輕輕一劃。
一道細微的空間漣漪蕩開。
半盒皺巴巴的、人間常見的香煙,出現在我的掌心。煙盒是硬紙殼,上麵印著些模糊的圖案和文字,邊角有些磨損,裡麵大約還有七八根的樣子。
這是……秦空的煙。
上次在他辦公室,順手揣的。
我垂下眼瞼,看著這半盒煙,看了幾秒鐘。
然後,我用兩根手指,有些笨拙地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根。煙卷被壓得有點扁,過濾嘴也有些陳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