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爭吵聲依舊沸反盈天,如同盛夏池塘裡聒噪的蛙群,將森羅殿那固有的陰冷死寂撕扯得七零八落。
就在這嘈雜達到某個頂點時,一個熟悉而冰冷的聲音,如同細針般刺破喧囂,清晰地響徹在我的識海深處:
‘陛下,一切已就緒。城內原屬雷震雷將軍)等部的守軍已被完全控製,所有百夫長以上軍官均被隔離看押,無一人漏網,亦未驚動尋常陰魂。鎮淵、攀霄二軍所留精銳共三千七百人,已完全接管酆都城防及宮內各處要害。幽冥暗衛三百二十人,皆已就位,隱於大殿四角、梁上及屏風之後。’
是夜梟。聲音簡潔,不帶絲毫情緒,卻透著絕對的掌控與肅殺。
幾乎在聲音響起的同時,我的神識如同水銀瀉地般悄然鋪開,瞬息間覆蓋了整個森羅殿及其周邊區域。
大殿之外,原本應該由雷將軍部屬把守的廣場要道、宮門哨卡,此刻已悄然換上了一張張沉默而堅毅的麵孔。
他們穿著與普通陰兵略有不同、更加精良貼身的甲胄,氣息凝練,眼神銳利,正是厲魄與夜梟暗中留下的鎮淵、攀霄軍精銳。他們如同陰影般矗立在原地,取代了原本那些或許已經開始心思浮動的守軍,將整個森羅殿徹底隔絕成一個……隻進不出的囚籠。
而在大殿之內,我的神識“看”到了更多。那些高大厚重的黑色殿柱之後,光線難以觸及的角落裡;那些描繪著猙獰冥界景象的巨大屏風陰影中;甚至是大殿那高聳、布滿繁複陰刻紋路的穹頂橫梁之上……一道道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穿著純黑衣袍的身影,如同蟄伏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存在著。
他們的呼吸、心跳、乃至魂力波動,都被壓製到最低,但那股冰冷而專注的殺意,卻如同實質的寒冰,彌漫在空氣的每一個分子裡。幽冥暗衛,全員到位。
更遠處,通過大殿正門那道縫隙,我能“看”到四個身影,正並肩穿過被精銳軍士把守的廣場,朝著森羅殿穩步走來。
玄陰、墨鴉、厲魄、夜梟。
他們來了。
我心中微定,一縷神念迅速分出,如同無形的絲線,瞬間連接上正在走近的四人識海。
‘陪朕演場戲。’我的意念傳遞過去,簡短而明確,‘時機未到,先讓他們把戲唱足。’
四人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但通過神念鏈接,我清晰地感知到了他們瞬間的凜然與了然。玄陰那陰鷙的魂火跳動了一下,墨鴉似乎無聲地冷笑,厲魄的氣息更加沉凝如鐵,夜梟則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冰湖。
‘遵旨。’四道意念幾乎同時反饋回來。
神念鏈接斷開。我收回大部分神識,隻留下對大殿內外關鍵節點的基本監控。
目光重新落回下方依舊爭吵不休的群臣身上,心中那股荒謬的冷靜感,混合著一絲即將收網的淡漠。
突然想到人間的朝代。
無論是開國新朝,還是經過血腥政變後的新君登基,似乎總是伴隨著一輪又一輪的清洗。大批的舊臣被貶黜、流放、乃至抄家滅族。而新上位的,往往是“從龍之功”者,或者是在關鍵時刻“站對了隊”的“有功之臣”。
年幼時讀史,看到明太祖朱元璋對開國功臣的大肆屠戮,看到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後對兄弟舊部的清算,總覺得帝王太過涼薄,手段太過酷烈。那些都是陪他打江山、出死力的人啊,怎麼能說殺就殺?
現在,自己坐在這幽冥帝座之上,看著下方這群在劫難剛過、屍骨未寒之時,就急不可耐跳出來爭功奪利、甚至隱隱開始試探帝權底線的“臣子”,才真正體會到那種……身不由己,又或者說,是不得不為的冰冷邏輯。
大變故之後,必然伴隨著大範圍的權力和利益重新分配。這是穩定人心、鞏固統治的必要手段。
但人心,是填不滿的溝壑。
今天你賞他黃金千兩,他感激涕零;明天他看到彆人得了萬戶侯,便會心生不滿;後天,他或許就會覺得,那帝座……自己也未必不能坐一坐。
當欲望吞噬了理智,當貪婪蒙蔽了敬畏,人就會做出許多瘋狂的、愚蠢的、自取滅亡的事情。
曆史的輪回,製度的弊病,人性的弱點……在絕對的力量差距被模糊的此刻,在這新生冥界的第一個朝堂之上,以一種近乎赤裸的方式,展現在我麵前。
那麼,作為這出戲目前名義上的“主角”和實際上的“導演”,我能做的,就是在火苗剛剛竄起、尚未形成燎原之勢時,就將其……徹底掐滅。
順便,也讓某些人,重新記起一些被短暫遺忘的……規則。
帝王,永遠是帝王。
無關力量強弱,而是一種秩序,一種符號,一種不容僭越的絕對存在。
思緒收回。
我微微直起身,抬手,仿佛不經意地整理了一下因為久坐而略顯淩亂的帝袍衣襟和袖口。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不迫的意味。
幾乎就在我整理衣冠的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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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森羅殿那兩扇厚重的殿門,被人從外麵,緩緩地、完全地推開了。
更加濃鬱的、帶著新生冥界特有氣息的暗紅色天光,潑灑進大殿,將門口那片區域照得透亮,也將門外廣場上肅立如林的精銳軍士的剪影,隱約投射進來。
四道身影,並肩踏入了這片光與暗的交界處。
玄陰走在最前,依舊是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長袍,但他那張蒼白陰鷙的臉上,此刻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冷冷地掃過殿內瞬間凝固的景象。
墨鴉緊隨其後,黑色的羽氅隨著步伐微微擺動,臉上掛著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卻銳利如刀,直刺向文官隊列。
厲魄在左,一身戎裝未卸,甲胄上甚至還帶著未散儘的硝煙味和些許暗紅的血漬。他麵色沉靜,但周身那股久經沙場的鐵血煞氣,毫無保留地散發開來,讓靠近殿門的幾個文官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夜梟在右,黑袍如夜,麵具覆臉,悄無聲息,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帶來一股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四人的出現,如同四塊巨大的寒冰,驟然投入這鍋沸騰的油湯之中。
所有的爭吵、咆哮、算計,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整個森羅殿。
上百道目光,齊刷刷地、帶著驚疑、不安、愕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慌亂,聚焦在這四人身上。
玄陰的腳步停在了大殿中央,距離群臣不過數丈之遙。他緩緩轉過身,正麵朝向黑壓壓的文武百官。那雙陰鷙的眼睛,如同最精準的掃描法器,從文官隊列掃到武將隊列,再從武將隊列掃回來。
他的嘴唇動了動,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質感,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魂魄的耳中:
“成何體統。”
四個字,如同冰錐砸地。
“這裡是市井菜場?還是酒肆賭坊?”玄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嚴厲與怒意,“看看你們!一個個披袍擐甲,位列朝班!在此森羅寶殿,陛下禦前,如同潑婦莽夫般嘶吼爭吵!朝廷體統何在?為臣本分何在?!”
他的目光如電,射向幾個剛才爭吵最凶的文官和武將:“都給本官——各、回、各、位、上、去!”
最後幾個字,一字一頓,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氣中。
那些被點到的官員,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玄陰監國日久,積威甚重,尤其是對文官係統,其陰冷嚴苛的作風早已深入人心。
此刻他驟然發怒,那種長期形成的威懾力瞬間回籠,讓不少文官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慌忙挪動腳步,試圖回歸到原本應該站立的隊列位置上去,雖然隊列早已因為爭吵而鬆散不堪。
武將那邊,雖然對玄陰的直接畏懼不如文官,但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嗬斥和玄陰四人帶來的凜冽氣勢所懾,加上雷將軍尚未發話,一時也都噤聲,麵色不善地僵在原地。
就在這時,墨鴉輕笑一聲,向前走了兩步。他的目光饒有興致地在文官隊列中逡巡,最終落在了幾個剛才“引經據典”最賣力的老臣身上。
“嘖嘖,”墨鴉搖了搖頭,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我說諸位大人,好歹也是讀書明理、自稱風骨嶙峋的文臣士林。平日裡奏對,開口聖賢言,閉口濟世策,端的是一派光風霽月,道德文章。”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驟然轉冷,聲音也如同浸了冰水:“怎麼?到了這論功行賞的關頭,就把那些聖賢書都就著陰氣吞進肚子裡去了?隻剩下市儈算計、爭功諉過的醃臢心思?臉呢?你們平日裡最看重的、所謂的‘文人風骨’呢?被虛空怪物啃了?還是被眼前的利益熏成了渣滓?”
這話說得極重,極損。直指文官最在意,也最脆弱的“麵子”和“道德牌坊”。
幾個被目光掃到的老臣,臉上頓時青紅交加,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又在玄陰冰冷的目光和墨鴉尖銳的言辭下,一時語塞,羞憤難當。文官隊列一片騷動,卻無人敢真的站出來直麵墨鴉的鋒芒。墨鴉執掌情報,手段詭譎,得罪了他,比得罪玄陰可能後果更難以預料。
厲魄則簡單直接得多。他目光鎖定武將隊列前排幾個剛才叫嚷得最凶、甚至隱隱有煽動之嫌的將領,其中包括那個年輕氣盛的趙將軍。厲魄大步走過去,身上的甲葉碰撞,發出沉悶的鏗鏘聲。
他一句話沒說。
走到趙將軍麵前,在對方尚未完全反應過來的驚愕目光中,抬起穿著鐵靴的腳,對著其小腿側方,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腳!
“砰!”
一聲悶響。趙將軍悶哼一聲,猝不及防之下,被踹得一個趔趄,單膝跪倒在地,臉色瞬間因疼痛和屈辱而漲得通紅。
“你……!”趙將軍猛地抬頭,眼中噴火。
厲魄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如同看著一塊冰冷的石頭。他沒有理會趙將軍,而是抬起手指,依次點了點雷將軍身後另外幾個同樣蠢蠢欲動的將領,聲音沙啞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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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還有你。”
“都給老子安分點。”
“再敢聒噪,擾亂朝堂……”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暗紅天光下竟顯得有些森然。
“軍法,可不是擺設。”
幾個被點到的將領,觸及厲魄那毫無溫度的眼神,想到他執掌軍法、整肅軍隊時的鐵血手腕,又瞥見不遠處夜梟那沉默如淵的身影,心中的戾氣和躁動,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涼了半截。他們垂下目光,不敢與厲魄對視。
而夜梟,自進入大殿後,便一言未發。他如同一個真正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過逐漸安靜下來、卻氣氛詭異的人群,徑直踏上帝座前的台階。
他的步伐平穩,沒有絲毫停頓,直到走到我的身側,才停下腳步。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侍立在稍遠的位置,而是就站在帝座之旁,微微側身,麵向下方。他那覆蓋著無紋麵具的臉,緩緩轉動,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帝座附近——尤其是那幾名先前有異動的內侍。
我能感覺到,那幾名內侍在夜梟目光掃過的瞬間,魂體都幾不可查地僵直了一下,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他們努力維持著低眉順眼的姿態,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驟然紊亂了一瞬的魂力波動,暴露了他們內心的驚懼。
我輕輕咳了一聲,聲音不大。
夜梟的目光立刻收了回來,轉向我,微微低頭。
我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遞過一個眼神。
夜梟會意,重新束手而立,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但那股無形的威懾,卻已籠罩了整個帝座區域。
此時,玄陰也踏上了台階,來到我另一側站定。他先是向我微微躬身示意,然後轉身,麵向下方噤若寒蟬、神色各異的群臣。
他的聲音恢複了那種平板的、公事公辦的腔調,但在死寂的大殿裡,卻顯得格外清晰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