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抗接過酒碗,目光灼灼:“唯有孫、劉盟好,堅如磐石!抗不才,願與將軍盟誓於此漢水之畔,明月為鑒:西陵之軍,即為將軍之軍;襄陽之固,亦為吳國之屏!呼吸相應,生死同命,共擊國賊!”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透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劉忠胸中豪氣激蕩,舉碗朗聲道:“好!劉忠亦在此立誓:漢水不竭,此盟不渝!若有二心,神人共戮!”兩隻粗陶酒碗重重一碰,酒液飛濺。二人仰頭,一飲而儘!凜冽的酒氣混合著江風寒意直衝肺腑,卻激得血脈賁張。城下江水嗚咽,仿佛應和著這沉雄的誓言。
此時,一騎快馬如流星般自北而來,蹄聲踏碎寂靜。騎士飛身下馬,手捧一個碩大酒壇,跪呈於劉忠、陸抗麵前:“稟將軍、陸都督!此乃晉將羊祜,羊叔子,遣心腹星夜送至江畔,指名獻與二位!”
劉忠與陸抗對視一眼,皆露驚異之色。劉忠親手揭開壇口泥封,內中彆無他物,唯有一壇清冽美酒,酒氣清芬撲鼻。壇身之上,以朱砂赫然書就四個遒勁大字——“江漢同味”!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這四個殷紅大字之上,將它們映照得如同燃燒的火焰,又似凝固的熱血。城樓上的火把劈啪作響,光影搖曳,將那四個字在酒壇粗糲的陶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仿佛有了生命。
“江漢同味……”陸抗低低重複,指尖撫過那濕潤未乾的朱砂,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罕見的、帶著暖意的紅暈,聲音也微微發顫,“好一個羊叔子!此四字,道儘千古英雄心事!漢水、江水,縱分南北,其源其質,其清其烈,何曾有異?共飲此水者,心豈能異?!”
劉忠胸中亦是熱流奔湧,虎目凝視那酒壇,沉聲道:“羊祜此人,磊落丈夫!他知我二人結盟,不以為敵,反贈此酒,此意昭昭!”他猛地提起那沉重酒壇,再次斟滿兩碗。酒液在粗陶碗中激蕩,映著天上星月,城頭火光。“幼節,此酒非羊祜一人所贈,乃漢水之魂,長江之魄,共敬你我同心!”
“飲勝!”陸抗亦舉碗,清朗的聲音穿透江風。兩隻碗再次重重相碰,澄澈的酒液高高濺起,在月光下劃出晶瑩的弧線。
兩人仰頭,將這一碗飽含山川之誌、英雄相惜的烈酒,一飲而儘!酒入豪腸,化作滾燙的激流,直衝四肢百骸。這一刻,壁壘分明的疆界仿佛在酒香中消融,唯有腳下奔流不息的漢水,見證著這份超越敵我的相知。
飲罷擲碗,劉忠按劍立於雄堞之側,目光如電,掃視著城外籠罩在沉沉夜色下的廣袤土地。遠處山巒起伏的暗影,是上庸的險峻關隘;腳下奔騰不息的濤聲,是漢水的亙古長流。更遠處,洛陽的方向,似乎有看不見的陰雲正在聚集。
“幼節,”劉忠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打破了激蕩後的沉寂,“司馬昭稱帝,誌驕意滿,其鋒正銳。然我觀其麾下,鐘會新敗,王基遭貶,鄧艾遠在隴西。此刻他根基未穩,人心浮動,恰是雷霆一擊之時!”
陸抗眼中精光一閃,那份病弱文士的形貌陡然褪去,顯出運籌帷幄的統帥鋒芒:“將軍所見,正與抗暗合!司馬昭初登大位,必急於立威。其若動兵,無外乎三路:東路再圖淮南諸葛誕,中路窺伺安風陳泰,西路則必指向上庸,斷我荊襄與蜀中聯係!”
他手指重重落在輿圖上上庸的位置,“此路看似險遠,實則一旦突破,如利刃直插腹心。晉軍主將,非熟悉雍涼、慣於山地奔襲者不可任。鄧艾遠在邊陲,司馬昭心腹之中,唯有一人堪當此任——”
“鐘會!”劉忠與陸抗異口同聲,眼中皆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正是此人!”陸抗頷首,語速加快,“鐘會雖經安風、淮南兩敗,其才實不可小覷。且其新敗遭謫,必懷怨望,亦急於立功雪恥。司馬昭用他,是險棋,亦是無奈之選。若鐘會出上庸,其軍必精,其勢必猛!然其新附之眾,亦未必心服。”
他看向劉忠,目光灼灼,“將軍坐鎮襄陽,直麵其鋒。抗當儘起西陵之兵,以為後援。更可密遣使者,星夜入蜀,請薑伯約大將軍自漢中出兵,襲擾關中,迫其分兵!如此,三路聯動,鐘會孤軍深入,必成甕中之鱉!”
劉忠重重一掌拍在冰冷的城垛上,聲震夜空:“妙哉!此乃天賜良機,破晉首功,當在此役!然薑伯約若出兵襲擾漢中,則隴西必被鄧艾襲占矣!”
他目光轉向身旁的親衛統領,聲如鐵石:“傳我將令:襄陽全城,即刻起戒嚴備戰!糧秣軍械,務必足三月之用!再選精乾死士,攜我親筆密函,分赴安陽行在,並設法潛入漢中,麵呈薑維大將軍!要快,晝夜兼程!”
“諾!”親衛統領轟然應命,轉身飛奔下城,急促的腳步聲在石階上回蕩。
命令既下,城頭的氣氛驟然繃緊。陸抗亦召來自家心腹,低聲囑咐西陵調兵事宜。安排已畢,二人再次並肩立於城樓。夜風愈勁,吹得大氅獵獵作響。
劉忠的目光掠過城下連綿的營寨燈火,望向北方深不可測的黑暗。那裡是洛陽,是司馬昭新樹的晉旗,更是那幽深地宮,埋藏著他前世未竟的功業與刻骨的遺恨。九天龍鏜冰冷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掌心,淩雲駒的嘶鳴猶在耳畔。
“快了……”他對著北方的夜空,無聲低語,每一個字都似在寒風中凝結成冰,“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你們欠下的血債,我劉忠,要連本帶利,親手討還!這華夏乾坤,該重歸漢家旗號了!”一股無形的、沛然莫禦的殺氣,以他為中心悄然彌散開來,竟讓身旁的陸抗亦感到心神一凜。
陸抗默然片刻,忽又輕咳數聲,緩聲道:“將軍豪氣乾雲。然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破晉非旦夕之功,將軍亦當善保此身。”他目光掃過城內太守府的方向,那裡燈火溫柔,“此間……亦有牽掛。”
劉忠聞言,身上那股凜冽殺氣稍稍一斂,目光亦柔和了一瞬。諸葛芸的聰慧,陸宇的沉靜,諸葛果的靈秀,諸葛妃的溫婉,文鴛的颯爽……甚至潘淑那意味深長的眼波和小腹……前世孤絕的帝王路,今生竟多了這許多割舍不下的羈絆。
“幼節放心,”劉忠的聲音沉穩下來,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厚重,“我心中有數。此身所係,已非一人之榮辱。”他再次望向北方,眼神已不複方才的熾烈如火,卻沉澱為一種更為可怕的、深海般的沉靜與決絕,“司馬氏欠下的,是萬千英魂的血,是破碎山河的債。我劉忠,定會替他們……一筆一筆,清算乾淨!”
言罷,他猛地轉身,玄色披風在城樓呼嘯的夜風中卷起一片驚濤:“傳令!各營主將,四更升帳!本將軍要巡營!”
“諾——!”城上甲士的應和聲,如同沉雷滾過襄陽城頭,撞碎了江心的月色,直向那沉沉的、孕育著風暴的北地夜空,激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