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師出發,一路南下,欽差大臣、東廠提督曹化淳的儀仗隊伍看似並不張揚,但那麵迎風招展的“欽差”大旗,以及護衛在馬車周圍、那些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緹騎和神情冷峻、殺氣內斂的東廠番役,足以讓沿途所有地方官吏望風而拜,不敢有絲毫怠慢。
然而,在這支隊伍的中後段,由忠貞營主將李自成親自統領的上萬精銳將士,則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將整個隊伍的後半部分護衛得水泄不通。他們的任務,是保護欽差大臣的安全,也是……鎮壓一切可能出現的反抗。
而在這支龐大隊伍不起眼的一馬車裡,東廠理刑百戶劉宗敏,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對麵那個蜷縮在角落、渾身還在微微顫抖的身影。
那人,便是昆山秀才,陸文昭。
經過數日的行程,在得到基本的醫治和尚算充足的飲食後,陸文昭的身體已無性命之憂,但那雙眼睛裡,卻依舊是一片死灰般的絕望。他的精神,似乎早已在那一夜的血與火中,被徹底摧毀了。
劉宗敏不喜歡這種眼神。這種眼神,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發自內心的煩躁與……一絲絲被觸動的、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刺痛。
“陸秀才,”劉宗敏的聲音沙啞而冰冷,打破了囚車內的沉寂,“你把那晚的事情,再仔仔細細地,好好跟跟本官說一遍。每一個細節,都不要放過。”
這是他連日來,第三次讓陸文昭複述那段家破人亡的慘劇了。
雖然很殘忍,但是劉宗敏還是想聽到多一點的信息,他隻能一次次揭開陸秀才的傷疤。
陸文昭渾身一顫,似乎又被拖入了那個風雨交加的血腥之夜。他抬起頭,那張本應是書生清秀、此刻卻布滿了傷痕與汙穢的臉上,兩行渾濁的淚水不受控製地滑落。
他用一種夢囈般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再次開始了他那血淚交織的控訴:
“……那天晚上……雨下得好大……顧橫那個畜生……他帶著幾十個惡奴……他們撞開了我家的門……”“……我爹…..…我爹他隻是想跟他們理論,想護著我娘和我媳婦……..他們……他們就用鐵尺……活活打斷了我爹的雙腿……然後一刀……一刀就捅進了心窩子….…”“…….我娘…….我娘她….…她就撞死在了堂前的柱子上….…那柱子上,還掛著我去年為她祝壽時寫的壽聯.……”“…….我媳婦…….蘇氏….…她…….她用身體護著兩個孩子…….手裡拿著一把剪刀…….她對那些畜生喊‘你們彆過來’….…她身上被劃開了好多口子……血……流了好多血……”“……她最後……她最後是自己….…自己用那把剪刀……紮進了自己的喉嚨……她倒下的時候,眼睛還死死地瞪著那些畜生……”“……我的孩兒……我的長子……他才七歲啊……他哭著撲上去……被一個惡奴一腳……一腳就踹飛了……撞在牆上……就沒聲了……我的女兒……她才五歲……她是……她是活活嚇死的……就死在她娘親冰冷的懷裡……”
陸文昭再也說不下去,整個人趴在囚車的木板上,發出了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壓抑而又痛苦的嗚咽,身體劇烈地抽搐著。
囚車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車輪碾過官道時發出的“咯吱”聲,和陸文昭那令人心碎的哭聲。
劉宗敏靜靜地聽著,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陰狠和殘忍的臉上,此刻卻沒有任何表情。但若有人能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那放在膝蓋上的、骨節粗大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捏得發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虯龍般根根暴起!
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陝西那個同樣貧瘠的村莊裡,自己那體弱多病的妹妹,也是因為生得有幾分姿色,被村裡的地主惡霸看中,強行要納為第十八房小妾。父母不從,便被那地主家的惡奴活活打斷了腿,搶走了家中最後一點過冬的口糧。妹妹為了不連累家人,在一個深夜,一頭紮進了村口那口冰冷的枯井之中……
他想起了如果不是他的恩主曹督主,他的兒子也會在饑寒交迫中生病死去。他見慣了生死,也親手殺過不少人。他曾以為,自己的心,早已變得比腳下的石頭還要硬,還要冷。
然而,此刻,聽著陸文昭這血淚交織的控訴,他那顆早已冰封的心,卻仿佛被狠狠地撕開了一道口子。他從陸文昭的身上,看到了無數個曾經的自己,看到了天下千千萬萬被這些高高在上的“上等人”隨意踐踏、生殺予奪的草民的影子!
是啊,他劉宗敏,也是這樣的底層人!一個驟然得到了天子青睞,爬上了高位的底層人!他骨子裡,就帶著對這些士紳豪強的刻骨仇恨!
而現在,皇帝陛下,那個唯一能主宰他命運的人,不僅給了他無上的權力,更給了他複仇的“正義”!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同情、憤怒、以及一種即將大權在握、可以肆意宣泄暴力的病態快感,如同最猛烈的岩漿,在他胸中轟然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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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僅僅是為了完成皇帝的任務,他更是為了發泄自己心中積壓了數十年的舊恨與新仇!皇帝賦予他的無上生殺大權,讓他那本就殘忍的性格,如同被解開了所有束縛的猛獸,即將變得更加殘暴妄為!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陸文昭的肩膀,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鄭重:
“陸秀才,你的冤屈,本官……知道了。”他看著陸秀才的眼睛認真的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放心。你所受之苦,你家人所流之血,本官會讓他們……百倍、千倍地奉還!”他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變態的、充滿了期待的嗜血光芒,“本官準備先將顧橫那小畜生抓住,然後……慢慢地折磨他,讓他把他對你們一家所做的一切,都在自己身上重新體驗一遍!然後,本官再將他的整個家族,他那些作威作福的親族,一個不留,全部都送入十八層地獄!”
“當然這一切不是為了你,這,這隻是本官為了不負皇帝陛下的囑托!”
陸文昭可不知道皇帝的打算,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跪在地下使勁的磕頭,頭上血流如注也不在乎。
因為他知道,隻有這個上官才能幫他洗清冤屈,為他報仇雪恨,讀書人對東廠的刻板印象也再此改觀,一顆複仇的種子和希望的種子在他心裡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