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的七月,烈日炙烤著青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燥熱與不安。城東貧民窟裡,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圍著一口幾近乾涸的井,用破木桶費力地撈著底下渾濁的泥水。而在城西的江南織造局內,卻是一片笙歌燕舞的景象。
"汪小姐,這是上個月的賬冊。"織造局管事李德全弓著腰,將一摞裝幀考究的賬本輕輕放在黃花梨木案幾上。
汪璒微微頷首,纖長的手指翻開第一頁。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素白的臉上投下斑駁光影。她今年二十有三,眉目如畫卻總帶著幾分疏離,一襲湖藍色羅裙襯得肌膚如雪,發間隻簪一支銀釵,素淨得與織造局的金碧輝煌格格不入。
"李管事,上月進貢給宮裡的雲錦隻有三十匹?"汪璒指尖停在某一頁,聲音不疾不徐。
李德全額上滲出細密汗珠:"回小姐的話,今年蠶絲收成不好..."
"是嗎?"汪璒抬眼,一雙杏眸清澈見底,"可我查過去年同期的記錄,蠶繭收購量比今年還少兩成,卻織出了五十匹。"
李德全身子一顫,正欲辯解,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璒妹妹又在查賬?"汪勳樂搖著折扇踏入廳內,一身錦袍華貴非常,"這些瑣事交給下人便是,何必親力親為?"
汪璒合上賬本,唇角微揚:"堂兄說笑了。父親既將江南三州的賬目交給我核對,璒兒豈敢怠慢?"
汪勳樂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很快又換上笑臉:"今晚醉仙樓有花魁大選,蘇州城有頭有臉的都會到場。妹妹不妨也去散散心?"
"我對這些沒興趣。"汪璒淡淡道。
"聽說新任巡撫大人也會微服出席。"汪勳樂壓低聲音,"妹妹不是一直想查清去年那批失蹤的官銀嗎?"
汪璒指尖一頓,抬眼看向堂兄。汪勳樂笑容意味深長,折扇輕搖間,一股龍涎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飄散。
黃昏時分,一個俊秀的"少年公子"出現在醉仙樓後門。汪璒換了一身靛青色男裝,將長發束起,腰間掛著一塊上等玉佩——這是她偶爾出門查案時的裝束。
"這位公子麵生啊。"守門的龜公眯眼打量。
汪璒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聽聞貴樓花魁才貌雙全,特來見識。"
龜公掂了掂銀子,立刻堆起笑臉:"公子裡麵請!今日路大家有新詞首唱,保準您不虛此行!"
醉仙樓內燈火通明,絲竹聲不絕於耳。汪璒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目光掃過滿座賓客。果然,她在二樓雅間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麵孔——蘇州知府趙大人、鹽運使周大人,還有...她的堂兄汪勳樂,正與一個陌生男子低聲交談。
"下麵有請路杊路大家為新任花魁柳如煙賦詩一首!"老鴇尖細的聲音響起。
一個身著素白長衫的男子緩步走上台。他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麵容清俊卻帶著幾分憔悴,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汪璒注意到他行走時右腿微跛,手腕上還有幾道淡疤。
"路某才疏學淺,恐難當此重任。"路杊聲音清冷,向眾人拱手。
二樓雅間傳來一聲冷哼:"一個妓院養的玩意兒,也敢端架子?"
汪璒循聲望去,說話的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腰間玉帶顯示其官身。
老鴇慌忙打圓場:"劉大人息怒!路大家這就作詩,這就作..."
路杊站在原地沒動,眼中閃過一絲譏誚:"不知劉大人想聽什麼題材?歌功頌德還是粉飾太平?"
滿座嘩然。那劉大人拍案而起:"反了天了!來人,給我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奴!"
兩個彪形大漢立刻衝上台,粗暴地扯開路杊的衣襟,將他拖到院中一棵梨樹下綁起。鞭子破空聲響起,路杊白皙的後背上立刻浮現一道血痕。
"給我打!打到他肯寫為止!"劉大人獰笑著走下樓梯,滿座賓客無人敢言。
汪璒本不欲多事,可當第三鞭落下時,路杊突然抬頭,目光恰好與她相遇。那雙眼睛裡的倔強與不屈像一把刀,直刺入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十年前那個雨夜,她失足落水,是一個路過的少年毫不猶豫跳入河中救了她。那少年將她送上岸後悄然離去,隻留下一雙同樣明亮的眼睛...
"住手!"汪璒自己都沒意識到已經站了起來,"這位公子我包了。"
劉大人斜眼打量她:"哪家的小娃娃,敢管本官的事?"
汪璒摘下腰間玉佩拍在桌上:"江南汪家,夠不夠管?"
滿座寂靜。劉大人臉色變了變,強笑道:"原來是汪公子...既然您開口,這個麵子自然要給。"他揮手示意打手退下,又惡狠狠地瞪了路杊一眼:"算你走運。"
汪璒走到梨樹下,解開路杊的繩索。他的前襟大敞,露出精瘦的胸膛和猙獰的鞭痕。當她手指不經意觸碰到他皮膚時,兩人都是一顫。
"能走嗎?"她低聲問。
路杊扯了扯破碎的衣襟,自嘲一笑:"買我多久?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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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汪璒脫下外袍披在他肩上,"我需要一個熟悉蘇州城的人。"
路杊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恢複冷漠:"隨公子高興。"他邁步時踉蹌了一下,汪璒下意識扶住他的腰。隔著薄薄衣衫,她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溫度和微微的顫抖。
離開醉仙樓時,汪璒回頭望了一眼。二樓雅間,汪勳樂正倚欄而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汪府西廂房的燈亮了一整夜。
路杊趴在榻上,背上的鞭傷火辣辣地疼。屋內彌漫著藥膏的苦澀氣味,混著窗外飄來的夜來香,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
"忍著點。"汪璒跪坐在他身側,指尖蘸著淡綠色的藥膏,輕輕塗在他背上的傷口處。
路杊肌肉猛地繃緊,卻一聲不吭。燭光下,他後背的傷痕新舊交錯,有些已經泛白,顯然是多年前的舊傷。汪璒的手頓了頓,心頭湧上一陣酸楚。
"你們這些富貴人家,是不是覺得買下一個人特彆有意思?"路杊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譏誚,"看我這樣的賤民在你們手下掙紮,很有趣吧?"
汪璒沒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路杊右肩胛骨處——那裡有一個半月形的疤痕,邊緣已經變得平滑。她的手指不自覺地觸碰了那個疤痕。
路杊猛地轉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乾什麼?"
四目相對的瞬間,汪璒的瞳孔微微擴大。她終於確認了——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十年前那個雨夜救了她一命,然後悄然離去的少年。
"這個傷..."她聲音有些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