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天幕還是濃稠的墨色,隻有東方天際線掙紮著透出一絲壓抑的魚肚白。省委巡視組駐寧州工作點那棟臨湖小樓院門口,巨大的探照燈將門前一小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刺骨的寒氣混著湖麵濃重的濕霧包裹著一切,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碴。
厚重的深色電動鐵門無聲地向兩側滑開,卷起地上一片枯葉。一輛極其普通、甚至顯得有些過時的黑色老款奧迪a6,引擎微弱的怠速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門開,周維民獨自推門下來。
沒有隨行秘書,沒有司機。他身上隻穿著一套洗得發白的藏藍色舊款中山裝,外套也略顯單薄,露在外麵的手已經凍得有些發紅,指節僵硬。微佝僂著腰背,步履沉重得如同拖著千斤重鐐,一步步踏在冰冷刺骨的石板路上,發出單調而凝滯的“噠……噠……”聲。臉上沒有任何血色,眼窩深陷,濃重的黑眼圈像暈開的墨跡,嘴角繃得死緊,仿佛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夜之間,他曾經精心保養、意氣風發的麵容,隻剩下一片枯槁衰敗的死灰。
小樓大門前站著兩名人高馬大、穿著普通深色夾克的特勤警衛,如同沉默的岩石。周維民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刺目的光柱,投向二樓那扇燈火通明的窗戶,疲憊的雙眼在強光刺激下微微眯起,瞳孔收縮,隻剩下濃重的絕望和一種被壓垮般的死寂。
為首的警衛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用審視的目光銳利地掃描過他全身。周維民慢慢抬起那雙被寒氣凍得泛紅的手,手臂因緊張或寒冷而帶著微微的顫抖,主動地、緩緩地解開舊中山裝外套的紐扣,再緩慢地將外套脫下,輕輕抖了兩下。動作遲緩卻極度配合。
“周市長,請。”警衛的聲音沒有起伏,做了個標準的“請進”手勢。
周維民點點頭,沒有言語,抱著那件冰冷的外套,腳步沉重地邁上台階。他的背影在燈光下被拉得很長,每一步都在門廳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麵上投射出清晰搖晃的黑影,透著一股殉道者走向祭壇般的悲愴與蒼涼。
二樓會議室。
中央巡視組組長李明安早已端坐主位。桌上沒有任何茶水,隻有一大摞攤開的文件,被一盞低瓦數的台燈光束慘白地籠罩著。房間裡的暖氣很足,但空氣冷得像結了冰。林悅坐在李明安右手側陰影中,如同雕像。麵前攤開的一頁文件上,清晰地印著一張年輕麵孔——楊陽身份證照片),其名下鄧玉芬賬戶接收的巨額資金流向圖如同毒蛇般盤踞在打印紙的網格線上,觸目驚心。
“咚……咚……”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而清晰,像鼓槌敲在心尖上。門被推開。
周維民走了進來。他似乎被室內驟然明亮的光線刺得有些不適,抬手擋了一下眼睛,動作遲滯。當視線適應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走到預留的椅子旁,而是直接朝著李明安和林悅的方向,向前撲走了兩步,緊接著,毫無征兆地——
“噗通!”
他雙膝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實木地板上!巨大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會議室裡回蕩!膝蓋砸落的地方,甚至帶起了一點細不可察的灰塵微末。
“李組長!林副廳長!我來認罪!”周維民的聲音嘶啞破裂,像垂死野獸的悲鳴。他猛地低下頭,額頭砸在光滑堅硬的地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咚”的一聲!再抬起來時,額頭正中一片通紅的壓痕清晰可見,甚至有細小的毛細血管破裂滲出了星星點點的紅印。他竟當眾跪地叩首!
他抬起那張瞬間被巨大羞辱和悔恨衝刷得扭曲變形的臉,眼眶赤紅,眼球布滿血絲,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湧出,混著頭頂滲出的細密冷汗,沿著憔悴凹陷的臉頰滾滾而下,滴落在他緊緊抱著胸前、幾乎要嵌入懷裡的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上。
“我有罪!天大的罪!貪贓枉法!濫用職權!辜負了組織的培養信任!辜負了全市人民的期望!辜負了……辜負了所有信任我的人啊!”他的聲音哽咽變調,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嘔心瀝血擠出來。
“趙倩同誌!我對不起趙倩同誌!”他的喉結劇烈滾動,聲音陡然拔高到淒厲的尖嘯,淚水失控地奔湧,“是我!是我當年……在永誠服裝廠那塊地上!在雲嶺保護區那些項目上!被豬油蒙了心!貪圖金錢!罔顧法紀!我利用手中的權力,給他們違規變更土地性質大開方便之門!壓低地價!侵吞國家財產!那些簽字!那些批示!都是我親手簽下的!沒人逼我!沒有任何人!”他猛地又低下頭,額頭再次狠狠砸在地板,發出沉悶的響聲。
“王德發那案子!王德發是給我打掩護的!所有的錢!最終都流到我這裡!”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抱著懷裡的帆布包,如同一個絕望的信徒抱著聖物,“這裡麵!是我能記起來的所有交易記錄!經手的老板送的現金!海外賬戶的明細!通過地下錢莊的洗錢路徑!有些數字可能記混了記漏了,但每一張鈔票都沾著血!都是臟的!我都認!全部交代!”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李明安和林悅,眼神裡充滿了徹底的崩潰和無助的哀求,淚水混著臉上因激動而滲出的汗水和油漬,一片狼藉。
“但是!楊陽那個孩子……楊陽……”他刻意強調了“那個孩子”,嗓音因極度痛苦而撕裂,“他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啊!孤苦伶仃!命苦啊!”他的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林悅麵前那張印有楊陽照片的文件,“是我……是我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身世!他的戶口簿!用他賬戶收些‘人情往來’!是我乾的!都是我這頭黑了心的老狼乾的!”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撕心裂肺,“他隻是……他隻是個被蒙在鼓裡的影子!他名字下的錢,都是我在操控!所有經他賬戶走的賬,都是我簽字、我安排、我讓下麵人去辦的!他根本不知情!他一個在英國留學的學生娃,知道什麼國家土地資金流轉?!”他的眼神充滿了一種扭曲的“保護欲”,“這事與他無關!所有的責任!所有的黑鍋!我來背!我來扛!槍斃我!千刀萬剮,都是我周維民咎由自取!求你們!放過那個可憐孩子!求求你們!”他最後一次將額頭重重砸在地板上,身體劇烈地抽搐顫抖著,像一個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癱在冰冷的地麵上,隻剩下絕望的嗚咽在會議室裡低低回蕩。
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死寂。隻有他沉重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聲。那巨大的、不顧一切的屈辱一跪和崩潰的哭嚎,如同投下了一顆震撼彈,衝擊力足以瓦解任何事先預設的防禦。李明安眉頭緊鎖,放在桌麵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林悅的眼神在周維民劇烈抖動、老淚縱橫的臉上停留了不到零點一秒,隨即下移,精準地鎖定在他胸前死死護住的那個鼓脹的帆布包,以及他那雙按在包上因過度用力而指節凸起、青筋暴跳的手——那手背上,沾著些許額角蹭破滲出的新鮮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