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檔案館，這座龐大的、用灰色花崗岩壘砌成的巨大方匣子，佇立在老城區的中心地帶，與省委大樓那種現代而充滿壓迫感的威權象征不同，它更像個沉默而固執的老人，渾身散發著陳年紙張、密封蠟和防蟲藥混合的、揮之不去的塵埃味。
林悅拒絕了司機，獨自駕駛著一輛最不起眼的公務桑塔納，緩緩駛入側門內巨大的石拱門下。高聳的石牆遮擋了午後的陽光，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車停在冰冷的石坪上，熄火。引擎的餘音消失，隻剩下絕對的靜默，沉重得仿佛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耳膜裡衝刷的聲響。
她推門下車，高跟鞋敲打在冰冷光滑的石板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回音，在巨大的穹頂下層層蕩開，更添空曠森嚴。巨大的鐵灰色檔案密集架如同連綿的鋼鐵叢林，排列整齊，冰冷沉默，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被陰影吞沒的地方。空氣冷得異乎尋常，似乎能將嗬出的白氣瞬間凍結，那是由龐大、恒定運行的中央空調係統和無數沉睡卷宗共同營造的恒低溫環境，也像是在無聲地警告闖入者：曆史在此沉睡，不容驚擾，不容窺探。
遞上省委改革辦的介紹信和徐振國簽字的特殊調檔函後，林悅被一位同樣麵無表情、步伐精準得如同丈量過、戴著無框眼鏡的中年女管理員引向內部深處。光線隨著深入越發黯淡，密集架巨大的陰影如同八爪魚的觸手，在通道間交錯延伸。偶爾有穿著灰色工作服的管理員推著寂靜無聲的電瓶檔案車駛過，如同穿梭於鋼鐵迷宮中的幽靈。空氣中紙張塵埃的氣味愈發濃重厚重，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最終，他們停在一排異常厚重的、標注著“省國土廳永久封存特級）”的黑色特製密集架前。沉重的黃銅掛鎖被管理員用一串同樣沉重的、沒有標記的鑰匙一一打開，鎖簧彈出的“哢噠”聲在死寂中異常刺耳，驚得林悅心臟也隨之猛然收縮一下。
管理員一言不發，動作精確而冷漠，如同進行著一套重複千萬次的機械程序。她爬上一旁特製的防靜電金屬梯，從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層位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材質像是亞鉛板的、沒有任何標簽的黑色盒子。盒子端放在旁邊特製的防塵閱覽桌上。
當管理員那帶著薄薄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開鉛盒內層覆蓋的無酸保護襯紙時，林悅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裡麵靜靜地躺著一份檔案。不是常見的線裝或膠裝，而是非常老式的、由堅韌厚實的牛皮紙作為硬質封麵和封底，以最原始的麻繩穿孔方式粗糲裝訂的文件冊。厚重的封麵因年代久遠和內部紙張的膨脹而微微鼓起，邊角磨損嚴重。封麵上沒有文字，隻用紅墨水印著一個巨大、醒目、帶有強烈時代烙印的、斜斜蓋上的“作廢”印章！
而在那刺眼的“作廢”二字下方，一行模糊、卻瞬間點燃林悅所有希望的字跡——那是鋼筆書寫的褪色登記編號：“nqds001”！寧林清東綠水2015年030號地塊原始審批檔案001卷正本！正是她和覃楓、陳誌明三人用巨大代價拚湊出的線索裡，那個被宏遠資本作為通道公司、從清東工業集團名下轉走，最終牽扯出驚天利益的黑洞！編號末尾的“001卷正本”字樣，如同黑暗中的微弱火星！
“請在這裡閱看。有任何需要操作記錄的地方，使用那邊的無酸標簽條。絕對禁止觸摸紙質原件。閱覽時間三十分鐘。”管理員冷冰冰地交代完畢，將沉重的檔案冊從鉛盒中轉移到閱覽桌特製的防靜電托架上，便退後幾步，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靜靜地佇立在通道的陰影裡，目光雖不直視林悅，卻無處不在。
三十三頁。林悅幾乎是屏住呼吸，用閱覽桌上提供的特製牛骨簽防止手指劃傷紙張），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虔誠和壓抑不住的急切，小心翼翼地點著頁數。
前十六頁，是枯燥乏味的、蓋著各種早期公章的項目預研報告、初步規劃申請、用地初步紅線勾繪……紙張泛黃，字跡或模糊或清晰，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鉛印油墨氣息。
第十七頁到第三十一頁——土地利用現狀調查圖、宗地測量詳圖、補償協議協商紀要、青苗及地上附著物補償確認清單、村委會簽字畫押的確認書……林悅的心跳開始不由自主地加速，指尖甚至感到了一絲微弱的麻癢，像是電流的征兆！補償確認清單、補償款發放憑證、每一筆錢款的來龍去脈記錄……是證明周家如何通過宏遠資本低價攫取土地、虛假補償、截留侵吞的關鍵！
她的牛骨簽指向“補償發放憑證彙總頁”——頁碼31。緊接著，翻過！
牛皮紙襯頁！沒有想象中的後續！本該緊隨其後的最後兩頁內容頁，不見了！
林悅的動作驟然凝固！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倒流，湧向頭頂！牛骨簽點在頁碼31和下一頁本該是內容頁編號應為32）之間的空白上——那裡隻剩下光禿禿的、由厚硬牛皮紙製作的文件冊封底襯頁！而本該存在的、粘附著編號為32頁和33頁的、那張由兩層厚牛皮紙襯頁粘連而成的“書脊”部分……
像一張驟然慘白、因驚駭而扭曲的麵具！
沒有撕扯！沒有燃燒！沒有任何暴力破壞的痕跡！
是極其精準、極其冷酷、極其專業的刀片作業！
林悅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鋒，她幾乎將臉貼上去，呼吸噴在冰冷的紙頁上。在厚厚的襯頁邊緣，那本應連接著內頁、被稱作“書脊搭口”的位置，細小的紙纖維被切割得整整齊齊，留下了一條肉眼可見、幾乎成直線的、細若發絲的白色切割痕！這絕不是意外脫落或自然腐蝕！這是用鋒利的剃刀片或者更專業的紙張切割美工刀，沿著文件冊書脊粘合處的內側邊緣，小心翼翼、精準無比地切入，像外科手術般將裡麵這兩頁關鍵內容，從物理層麵上徹底剝離、抽走！抽走得如此乾淨，如此徹底，隻留下這道刺眼的、冰冷的、嘲諷般的切割白線！
而那最後殘存的一頁——也就是編號為31頁的補償發放憑證彙總頁的背麵——本該緊接著那被切走內容的最後一頁，按照常規裝訂邏輯，這一麵本該是第三十二頁的內容開頭。但現在，這張紙的左上方，卻孤零零地印著一個醒目的、長方形的藍色油墨印章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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