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楓感覺自己腦顱裡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尖叫！這不再是模糊的傳聞！是活生生的、由當時操作工人親眼目睹、並因此受到精神創傷的恐怖物證！是來自毀滅機器核心傳來的、微弱卻致命的告密！那暗紅色的印記，像一把燒紅的鐵錐，狠狠鑿開了指向周維民的那堵謊言與毀滅的高牆！
“老王……他還說過……那紙片……後來怎麼樣了？”覃楓的聲音像被強酸腐蝕過，每一個音節都乾澀灼痛。
陳阿福眼神恐懼地閃躲了一下，用力搓了搓布滿溝壑的臉，似乎想甩掉那恐怖的畫麵：“那老王……說當時池子邊上幾個穿著宏遠保安服的彪形大漢就站在旁邊守著！眼睛鷹隼似的，直勾勾盯著化漿池麵！……他哪還敢聲張？一丁點都不敢動！後來……後來那股水翻騰了幾圈，那東西就沒了……再也看不到了……”老人的聲音低沉下去，像是耗儘了最後的力氣，“沒過多久，老王就申請調崗……再後來……廠子就開始大‘優化’，我們都被‘優化’到這鬼地方來了……那些事……再沒人提過……”
說完這些，陳阿福如同虛脫了一般，背佝僂得更深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腳下那流動著穢物的排水溝，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被巨大恐懼籠罩後、徹底枯寂麻木的氣息。
覃楓全身的肌肉繃緊如岩石，又強迫自己一點點鬆弛下來。他知道，火候已到。再多一句，都可能引起這驚弓之鳥的警覺。他沉默地從皺巴巴的煙盒裡抽出最後一支煙，連同那個半舊的塑料打火機，輕輕放在陳阿福身邊冰冷而肮臟的水泥地上。然後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幾乎將蜷縮的老人完全覆蓋在陰影裡。他沒有再看陳阿福，隻低低說了一句：
“阿叔，都過去了……好歹……混著唄。”
語氣裡充滿了底層人對命運無奈的認命，又似乎帶著一絲極難被察覺的、空洞的安撫。
夜色如同一張巨大的、浸透墨水的破布，徹底吞沒了殘破的宿舍區輪廓。覃楓大步離開，身影迅速融入更加濃重的黑暗中。他沒有回頭看一眼那個蜷縮在牆根陰影裡的枯瘦影子，腳下的步伐沉重而迅疾。腦子裡隻有一個地點在瘋狂燃燒，如同坐標軸上一個致命的紅點！
——維生再生紙業有限公司！那個周維民用“綠色環保”包裝起來的，真正的“碎屍爐”！
五天後，覃楓站在了清江市郊外一片散發著工業荒涼氣息的地域邊緣。腳下泥土肮臟粘膩，混雜著風乾的煤渣和油汙，一腳踩下去，黑色油泥幾乎淹沒了鞋幫。視野儘頭，維生紙業巨大的、由鏽跡斑斑的綠色鋼板圍起來的廠房輪廓，在陰沉多霧的天氣裡若隱若現，如同趴伏在荒地上的鋼鐵巨獸。巨大的汙水池散發出濃重、帶有強烈堿性和化學藥劑混合的、令人窒息作嘔的、甜膩的惡臭。那是漂白劑、紙漿發酵以及工業廢水混合後的死亡氣息，如同巨獸不潔淨的、腐爛的內臟散發出來的體味，肆無忌憚地隨風擴散，鑽入每一個試圖靠近者的口鼻。
隔著一段足夠隱蔽、遍布鏽蝕鐵絲網和野蠻生長著帶刺蒿草的荒蕪地帶，覃楓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靜靜矗立了三個小時。他帶著專業級彆的遠距觀察裝備，眼睛透過高倍鏡頭，將化漿車間外圍的構造、物流通道入口、巨大的廢料傾倒口、汙水池排流係統以及……更重要的，那片緊鄰化漿區域西側、圍牆塌陷出一個巨大豁口、內部淤泥堆積如山的廢棄沉澱池！每一個細節都反複刻入腦海。老王說的“砰一聲悶響”，說明有未被水充分浸潤的硬結塊物在劇烈擾動下破碎散開——這說明那批“廢紙”並非均勻受潮，或內部結塊！而沉澱池，是處理線上唯一可能讓重於水的異物沉積的地方！它廢棄了，意味著無人清理！可能還保留著三年前那些未被徹底融化的殘骸！
不能再等了！夜色，是最好的掩護。而這片荒涼廠區外圍零散的、靠拾荒度日的人群，是他天然的隱身衣。
淩晨一點半左右，覃楓潛了回來。換上如同油漬浸透、帶著酸餿味、破爛肮臟的拾荒者裝束，手裡拖著一個同樣破爛的大編織袋，裡麵裝著幾個鏽蝕變形的空易拉罐和硬紙殼。他如同一個真正的流浪漢，在廠區圍牆塌陷的豁口外那片巨大垃圾堆邊緣摸索著。
四周死寂，紙業工廠巨大的運行噪音在午夜時分如同沉悶連綿的雷鳴滾過大地，反而形成了一種奇特的背景音屏障。空氣中那令人作嘔的臭味更加濃烈粘稠。覃楓的動作極快，他像一隻壁虎，迅速地從塌陷圍牆的豁口邊緣滑入。落腳點是一片深可及膝的、冰冷粘稠的黑泥！那是多年沉澱下來的工業淤泥，表麵結著一層濕滑的硬殼，下方卻如同流沙般帶著可怕的吸力！淤泥散發出比遠處濃烈十倍的惡臭，夾雜著紙張腐敗、塑料燒焦、化學藥劑殘留以及某種……若有若無、但絕不屬於自然汙泥的淡淡腥氣！
覃楓屏住呼吸，身體幾乎平貼在這片死亡沼澤上緩慢挪動，每一次挪動都異常艱難。冰冷刺骨的汙泥貪婪地吸吮著他的下半身，消耗著體力和溫度。他全憑意誌力支撐著，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這片巨大沉澱池的每一個角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身體的麻木感越來越重。就在他開始感到體溫流失帶來的危險信號時，眼角餘光在淤泥深處，靠近一根鏽蝕大半、半露在外如同斷骨的廢棄管道彎曲處——瞥到了一點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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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汙泥的自然反光！在微弱的手電冷光下特殊頻段，外泄極弱），那是一小片極其微弱的、帶有機械印痕的反光！
覃楓的心臟驟然鎖緊！他幾乎是手腳並用，不顧一切地掙紮著向那個方向挪過去！每一步都如同在瀝青和膠水的混合物裡跋涉，冰冷的泥水淹到胸口，擠壓著肺腔。
終於挪到管道旁！那個角落被巨大的管道陰影覆蓋，形成一個相對“乾燥”的死角，淤積了更多板結的固體殘渣。手電光聚焦！他猛地看到了它！
一小片被濃稠黑泥半掩蓋著的東西！
那東西比香煙盒還要小上一圈，像一塊風乾的泥片！但覃楓的手在觸碰到它邊緣的瞬間，指尖傳來了硬紙板的特殊觸感！顧不得那粘稠惡臭的汙泥，他用儘全力將它從淤泥深處摳了出來！
淤泥被清理掉一部分，露出其真容——是一塊殘缺的、厚度遠超普通卡紙、邊角因為長期被腐蝕和泥沙摩擦已經磨圓發毛的硬紙板碎片！殘片極小，指甲蓋大小，本身呈現一種暗淡無光的藍灰色底色！
他死死攥緊這枚小小的泥片，如同攥著一條通往地獄深淵的冰冷鑰匙。然後，他用儘全身力氣，從這片凝固的死亡泥沼中艱難地拔出身體，滾落到相對乾燥的地麵，靠在一根冰冷的水泥柱上喘息。汗水和汙泥浸透了他全身，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被泥漿包裹的胸腔，灼痛又冰冷。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粘滿黑泥的碎片放在鼻子下方——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
汙泥特有的惡臭是表層。當他的嗅覺穿透這層地獄的腐朽屏障，在那黑泥深處捕捉到的是一絲若有若無的、幾乎被化學藥劑徹底篡改過、卻依舊頑強存在的、混合在濃重木屑和紙漿酸敗氣息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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