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齒輪緩緩轉動,當指針指向一九九八年的那個夏天,蟬鳴聲在老槐樹上拉得悠長,陽光透過葉隙在青石板路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家裡最小的老九,在捕撈船隊的鹹腥風浪裡已經闖蕩了七個年頭,古銅色的皮膚上刻著海風的痕跡,眼角的笑紋裡藏著無數個在甲板上看日出日落的清晨與黃昏。
“老九啊,你看咱村裡隔壁的栓子,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三哥吧嗒著旱煙袋,煙鍋裡的紅火星明滅不定:“可不是,咱娘這陣子夜裡翻來覆去,枕頭都快被眼淚泡透了。”
老娘坐在床邊,正戴著老花鏡,縫補著自己的襪子。她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閃著銀光,布滿老繭的手忽然停住,蒲蘿裡的白線繩落在藍布圍裙上:“前兒個托媒人去李家屯問了,那閨女是居委會王主任的外甥女,長得俊,就是……”
老娘的聲音低下去,手指絞著圍裙角,“人家說,現在興‘三金一銀’,還得有帶陽台的樓房。”
老九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劣質香煙,煙圈在暮色裡散成淡灰色的霧。
他想起大哥結婚時,爹推著二八自行車,後座綁著新縫紉機,車把上掛著紅綢子,在土路上騎出一串清脆的鈴鐺聲;三哥結婚那年,錄音機裡正放著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磁帶在匣子裡沙沙地轉,嫂子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而如今,鄰居家娶媳婦,迎親的車隊排了半條街,桑塔納的鳴笛聲蓋過了嗩呐聲。
“娘,您彆愁。”老九把煙蒂摁滅在磚縫裡,站起身時,膝蓋骨發出“咯吱”一聲輕響,“這幾年跑遠海,攢了些錢。前兒個去城裡河桃園瞅了,有套七十平的樓,小產權,便宜。”
老娘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像落滿塵埃的窗戶被猛地推開,陽光“唰”地照了進來。她顫巍巍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去摸櫃子上的搪瓷缸:“水……我給你倒碗糖水。”
搪瓷缸底沉著的紅糖塊在熱水裡化開,泛起細密的氣泡,甜香在潮濕的空氣裡彌漫開來。
緣分這東西,就像海裡的魚群,說來就來。媒人拍著大腿樂:“老九啊,你猜我給你說的是誰?是當年咱鄉中學的陳梅!”
相親那天,老九特意去鎮上理了發,深藍色的的確良襯衫熨得筆挺,袖口還留著漿洗後的硬挺。
陳梅坐在娘家堂屋的藤椅上,穿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裙,發間彆著枚珍珠發卡。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先是一愣,隨即都“噗嗤”笑出聲來。
“你那會兒總在課堂上偷畫船。”陳梅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軟軟糯糯的。
“你還揪過我後衣領,說我鼻涕流到作業本上了。”老九的臉漲得通紅,耳後根冒出細密的汗珠。
陽光透過木格窗,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桌上的搪瓷杯裡,茉莉花茶舒展開蜷曲的花瓣,清香嫋嫋。
陳梅的指尖在杯沿上輕輕摩挲,忽然抬頭笑:“我爹說,你得有輛摩托車,以後走親戚方便。”
“中!”老九一拍大腿,木椅腿在地上磕出“咚”的一聲,“明兒就去買嘉陵!”
裝修房子的日子,像摻了汗水的水泥,沉甸甸的。老九還在海上漂著,家裡的事就全落在了“我”肩上。
六月的日頭毒得像火,“我”和小姐抬著一箱地麵磚,在沒有電梯的樓道裡一級一級往上挪。瓷磚的棱角硌得胳膊生疼,汗水順著額角滴在磚麵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歇會兒吧,老八。”小姐的聲音帶著哭腔,額前的碎發被汗水粘在臉上。
“歇啥?”“我”抹了把臉,手掌上全是鹹津津的汗水,“早扛完早利索。”
水泥袋子堆在樓道口,像一座座灰色的小山。“我”彎下腰,雙臂環住袋口,猛地一挺腰,一百斤的水泥瞬間壓在肩上。
石階在腳下“吱呀”作響,每上一級,膝蓋都像灌了鉛。走到三樓時,眼前陣陣發黑,胸口像被巨石壓著,喘不過氣來。
汗水順著下巴滴在水泥袋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混著水泥粉塵,在皮膚上結成硬殼。
“要不……雇個力工吧?”小姐在後麵喘著粗氣。
“雇啥?”“我”咬著牙,把水泥袋往上顛了顛,“省下的錢能買好幾袋沙子呢。”
傍晚時分,我騎著二八自行車,車後座綁著兩大袋鹹魚足足有一百斤。海風帶著鹹腥味撲麵而來,車鏈條在暮色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二十裡的土路坑坑窪窪,車輪碾過碎石子,濺起細碎的塵土。
路過河桃園小區時,“我”看見老九的樓房亮著燈,窗玻璃上映出木匠師傅拉鋸的影子,“吱呀——吱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
老娘推著小爬山虎車,在菜市場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挪。
車上的海貨蓋著濕淋淋的白布,水珠順著布角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水痕。“新鮮的鮁魚嘞——剛下船的——”老娘的吆喝聲在晨霧裡顯得有些沙啞,鬢角的白發被露水打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