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熱浪裹著煤灰味灌進鍋爐房,我伸手摸了摸磚縫裡滲出的汗珠。牆皮被高溫烤得卷邊,剝落的碎屑簌簌落在肩頭,混著工作服上經年累月的油漬,在脊梁處凝成一道深色的汗漬。
儀表盤上的指針固執地指向紅線,蒸汽管道發出垂死般的嗚咽,我抄起扳手的瞬間,指腹觸到金屬表麵細密的水珠——那是滾燙的管壁與潮濕空氣碰撞出的產物。
“小張,該調煤渣板了!”司爐老李的吼聲穿過轟鳴的設備。我起身時帶起一陣熱風,抬頭望向窗外,鍋爐燃燒正濃,鍋爐頂上蒸騰著扭曲的熱浪,連遠處的風都被烘熱。
這樣的工作環境每年都會持續半年。自從女兒高一那年,我便開始悄悄攢錢。存折藏在宿舍床板夾層裡,每到發薪日,我都會避開工友,獨自在廠裡超市的at機前操作。
數字在屏幕上緩慢累積,那是我為女兒規劃的未來——實驗高中的學雜費、資料費,還有她心心念念的筆記本電腦。
女兒的成長軌跡像株向陽的向日葵,總是不聲不響地向上生長。記得一年級家長會,她攥著二十名的成績單,眼眶紅紅地站在我麵前。
我蹲下身,指尖撫過她紮歪的馬尾辮,輕聲說:“彆著急,一年進步一名就好。”那時她還夠不到我的肩膀,如今卻能踩著單車,載著厚重的書本穿梭在校園小道。
她書桌前的日曆上,密密麻麻記滿了學習計劃。上次視頻時,我瞥見她書桌上擺著的錯題本,泛黃的紙頁被翻得卷邊,用紅筆標注的重點知識像燃燒的火焰。
“爸,這次月考我進前十了。”她對著鏡頭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身後牆上貼滿了獎狀,在白熾燈下泛著柔和的光。
而這些,我從未在電話裡和老婆提過。她總說女兒懂事,卻不知這份懂事背後,藏著多少深夜苦讀的汗水。我想給她們更好的生活,想讓女兒不必為學費發愁,於是把所有的牽掛都化作存折上的數字,默默藏進心底。
直到某個悶熱的午後,我在樓梯間的窗口鋪好涼席。水泥台階沁著絲絲涼意,與鍋爐房的灼熱形成鮮明對比。蟬鳴聲透過鐵柵欄鑽進來,在耳畔聒噪地響著。
我剛合上眼,就聽見樓道裡傳來細微的響動——那是拐杖敲擊地麵的“篤篤”聲,混著布鞋與水泥地摩擦的沙沙聲。
我佯裝熟睡,透過睫毛縫隙,看見老婆一瘸一拐的身影。她的右腿因早年的車禍落下殘疾,走路時總習慣微微傾斜著身子,一會一米六,一會兒一米七的身影。
此刻她正扶著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動,每一步都帶著隱忍的吃力。汗水浸濕了她藍布襯衫的領口,灰白的發絲黏在鬢角,在穿堂風裡輕輕晃動。
她在三樓樓梯口停下,目光越過鐵欄杆,投向我的宿舍方向。我能想象她此刻的眼神——滿是狐疑與不安,又夾雜著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轉身時拐杖打滑,整個人踉蹌了一下,她沒有想到我的工作環境如此這般糟糕。
我猛地坐起身,卻在她回頭的瞬間迅速躺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那夜,鍋爐房的設備似乎格外躁動。水泵的轟鳴聲、管道的震顫聲,還有窗外此起彼伏的蟲鳴,攪得人無法入眠。
我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陰影,想起老婆年輕時的模樣——紮著麻花辮,在村口等我下班,眼神清亮得像山間的泉水。
如今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皺紋,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她的脊梁,而我卻因沉默,讓猜疑在她心底生根發芽。
第二次被“抓包”是在半個月後。那天暴雨傾盆,雷聲炸響的瞬間,我條件反射地從涼席上彈起。鍋爐房的電路最怕這種天氣,稍有不慎就可能短路。
我抓起安全帽衝向車間,卻在樓梯轉角撞見渾身濕透的老婆。她懷裡抱著個油紙包,雨水順著發梢滴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我...我來給你送傘。”她結結巴巴地解釋,目光躲閃著不敢看我。我這才注意到她手裡的油紙包——那是我最愛吃的紅糖糍粑,隔著油紙都能聞到糯米的甜香。
雨水混著汗水順著她的脖頸滑進衣領,右腿的褲管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走起路來更加蹣跚。
我接過油紙包,觸手溫熱。“先進屋擦擦。”我側身讓路,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走進宿舍。桌上的台曆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她的目光突然定格在某一頁——那是女兒被實驗高中錄取的日子,我用紅筆圈了個大大的圈,旁邊寫著“我女兒真棒”。
她伸手撫摸著字跡,指尖微微顫抖。“你早就知道...”她聲音發顫,“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