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哥帶著我們去逛兗州博物館。青銅器展廳裡,講解員指著一尊西周的鼎說:“這上麵刻著的銘文,記載的是古人會盟的場景,那時候的人講究‘言出必行’,比現在的合同還有約束力。”
我盯著鼎上斑駁的紋路,突然想起老董在職工大會上說的話:“咱們廠要像這鼎一樣,三足鼎立才能穩當。”當時隻當是玩笑,現在想來,他指的大概是他、老孫和老卞吧。
返程的路上,大夥在後座睡著了,我摸出手機,給老卞發了條信息:“等我回廠,找你聊聊倉庫的事。”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車正好駛過一塊路牌,上麵寫著“距青島180公裡”,陽光照在金屬牌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車窗外的白楊樹又開始往後退,樹影在擋風玻璃上流動,像極了廠裡那些變幻莫測的人心。我握緊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有些事,是時候該做個了斷了。
就像六哥說的,兗州人辦事講究“乾脆”,拖泥帶水的,不是莊稼人的性子。
人心是杆秤,卻總有人想在秤砣底下墊磚。我後來才明白,那兩天裡,老董辦公室的日光燈光大概都比平時亮得刺眼。
據老卞後來描述,老董先是在車間角落攔住老孫,手裡摩挲著剛從庫房領的扳手,鐵屑在指甲縫裡嵌成黑泥:“老王這趟走得蹊蹺,你不覺得他來了之後,咱們這些老人的權越來越小?”
老孫當時正往機器齒輪上抹黃油,油星濺在藍布工裝的袖口,黏住了幾根線頭:“這話可不能亂說,廠長待咱們不薄。”
老董突然壓低聲音,車間裡衝床的轟鳴成了最好的掩護:“薄不薄不是嘴上說的,等他回來,咱們就給他來個軟抵抗——他說東,咱們偏往西,看他這廠長還怎麼當!”
老卞當時就在隔壁倉庫盤點零件,鐵皮貨架上的螺絲螺母在他翻動下叮當作響。
他乾這行三十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老董眼珠裡的算計像劣質齒輪上的毛刺,老孫嘴角那抹欲言又止的猶豫,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當老董把話頭遞過來時,老卞正往賬本上寫字的鉛筆頓了頓,石墨在紙上洇出個灰點:“我年紀大了,管不了這些事,你們年輕人折騰吧。”
他說這話時,窗外的梧桐葉正好落了一片在他的搪瓷缸沿上,缸裡的濃茶已經涼透,像他看透世事的眼神。
我返程時已是二號傍晚,夕陽把廠區的鐵門照得發紅,門軸轉動時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訴說著什麼。
剛進辦公室,老孫就跟了進來,他的膠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細碎的聲響,手裡攥著頂藍布帽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廠長,”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帶著點刻意壓製的急促,“有件事……我尋思著還是得跟你說。”
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你不在這兩天,老董找我,說要……要聯合起來架空你。”
我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茶葉的苦澀在舌尖蔓延。“哦?”我看著他眼裡的慌亂,像看一出早已寫好腳本的戲。
“真的!”老孫往前湊了半步,身上帶著機油和汗味混合的氣息,“他說讓我以後不聽你的指揮,還說……說你一個外地人,未必能鎮住場子。可我老孫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啊!你剛來就給我漲了工資,上次我家小子上學的事,也是你幫忙托的關係……”
他越說越激動,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你能這麼想,我很欣慰。”我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麵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不過這種事,沒有證據可不能亂說。”
“誰說沒證據!”老孫猛地提高聲音,又趕緊壓低,“他當時拉著我在車間拐角說的,老卞說不定都聽見了!但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該直接告訴你——你對我的好,我記在心裡呢!”
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塊皺巴巴的手帕擦汗,手帕上還沾著塊黑油跡。
“我知道了。”我平靜地說,“你先回去吧。”
老孫走到門口,又猛地回頭,眼裡滿是懇求:“廠長,這事你可千萬不能說是我講的!我還得在廠裡混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