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董被辭退後,辦公室的氛圍明顯變得不一樣了。老孫從前那股子趾高氣揚的勁兒收斂了不少,現在見了我也會點頭打招呼,偶爾還會叫我去他宿舍喝個茶水。
他那個總愛在晨會上高談闊論的毛病也改了許多,整個人安靜得像隻被拔了毛的公雞。
我坐在工位上,看著電腦屏幕裡跳動的數據,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一串清脆的聲響。工作終於回到了正軌,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在背後使絆子,或是故意拖延項目進度。
宿舍的空調機修好了,午休時間同事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笑,空氣中飄著現磨咖啡的香氣。
家裡的變化更是翻天覆地。
女兒在微信裡高興地說:“老爸,我的英語在全校考了個第一”,興衝衝地給我看她新得的智能手表,說是期末考試進步的獎勵。陽台上,那盆我精心照料的蟹腳蘭長得正旺,翠綠的枝丫向四周伸展。
晚上躺在床上,聽著空調運轉的輕微嗡鳴,想起幾年前家裡還隻有一台老式電風扇,夏天熱得睡不著覺。
現在的生活,就像這座城市夜晚的霓虹,越來越亮,越來越豐富多彩。老董的事早已翻篇,而我們的生活,正在朝著更好的方向前進。
深秋的風卷著枯葉,在王家莊的土路上打著旋兒,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孤魂在低低嗚咽。
大嫂站在老屋門前,枯葉擦過她粗布褲腿時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某種無言的挽留。
她望著門楣上褪色的"福"字,那還是年前她兒和兒媳新婚時貼的,如今紅紙早已泛白,邊角卷曲著,像被歲月啃噬的傷口。
鏽跡斑斑的銅鎖在她掌心沉甸甸的,鎖眼邊緣的毛刺閃著冷光。
當她把鎖扣上門環時,指腹突然傳來尖銳的疼痛。一滴殷紅的血珠湧出來,在銅鏽斑駁的鎖麵上格外刺目。
大嫂沒有驚呼,隻是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勁攥了攥拳頭。血珠混著泥灰滲進她掌心的紋路裡,那些縱橫交錯的溝壑記載著三十年來洗衣、做飯、補漁網的全部歲月。
血跡乾涸後變成暗褐色,像枚永遠洗不掉的印章,烙在這雙勞動的手上。
門軸發出悠長的吱呀聲,仿佛在替這個即將空寂的院落唱挽歌。就在木門即將合攏的刹那,西廂房窗台上那盆仙人掌突然闖入她的視線。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給那些張牙舞爪的尖刺鍍上一層血色。大嫂的手僵在半空,木門又彈開了一條縫。
那盆仙人掌是大哥從二十裡外的集市上背回來的。
記得那天剛下過雨,他褲腿濺滿泥點卻笑得像個孩子:"媳婦兒,這玩意兒耐旱,開花可好看了!"
當時她正蹲在灶台前生火,被煙熏得直流淚,聽到這話抬頭看見他站在逆光裡,懷裡抱著個粗陶盆,仙人掌歪歪扭扭的輪廓在他胸前投下鋸齒狀的陰影。
大嫂的指尖無意識地撫上門框上一道淺淺的刻痕。那是他們的兒子小剛六歲時量的身高,現在那道線還不及她的肩膀。
小剛去年跟著爸爸出海捕魚去了,臨走時連頭都沒回,牛仔褲後袋插著的手機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她張了張嘴想囑咐些什麼,最終隻是往他包袱裡多塞了兩雙納了千層底的布鞋。
風突然大了,仙人掌在窗台上微微晃動。
三年前那個暴雨夜,當村支書帶著兩個穿製服的人敲開院門時,這盆仙人掌正開著朵嫩黃的花。花苞隻有紐扣大小,卻亮得晃眼。
她記得自己當時正在給大哥補那件靛藍色的漁工服,針尖在油燈下閃著細碎的光。來人說話時嘴唇一開一合,她卻隻聽見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響,還有自己太陽穴裡血液奔湧的轟鳴。
"......漁船在黃海近海翻沉......搜救三天......隻找到半塊船板......"
那朵黃花是什麼時候凋謝的?大嫂恍惚地想。
好像就在她抱著空棺材下葬的那天,回來發現所有花瓣都蜷縮成了焦褐色,但那些尖銳的刺卻長得更密更硬了。
就像她胸腔裡某個地方,柔軟的部分乾涸死去,隻剩下密密麻麻的尖刺,碰一下就紮得生疼。
包袱從肩頭滑落,粗布散開露出裡麵寥寥幾件衣物:兩件洗得發白的褂子,一條毛線圍巾,還有那件永遠補不好的漁網毛衣。
那是大哥第一次出海歸來時織的,海腥味早已滲進每一根毛線。大嫂蹲下身,手指顫抖著撫過毛衣上歪歪扭扭的針腳。
當時她笑話他織得像個破漁網,沒想到後來真的用漁網線補了又補。
仙人掌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空蕩蕩的土炕上。炕沿上還留著大哥的煙袋鍋敲出的凹痕,角落裡堆著幾個空酒瓶,瓶口結著蛛網。
大嫂突然站起身,幾步跨到窗台前,雙手捧起那個粗陶盆。陶土粗糙的質感摩擦著她掌心的傷口,疼痛鮮明而真實。
"耐旱的玩意兒......"她喃喃自語,指腹輕輕碰了碰仙人掌最頂端的那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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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來她沒澆過幾次水,這植物卻奇跡般地活著,雖然姿態扭曲得像飽經風霜的老漁夫。盆土乾裂成龜背紋,有幾處已經脫離了陶盆內壁。
院牆外傳來孩童追逐打鬨的聲音,間或夾雜著幾聲犬吠。大嫂望向聲音來處,看見隔壁阿香家炊煙嫋嫋,飯菜的香氣隨風飄來。
她忽然想起今天還沒吃午飯,胃裡卻沒有任何饑餓的感覺。陶盆在手中越來越沉,那些尖刺仿佛要穿過厚厚的繭子紮進她心裡。
天色漸暗,大嫂最終抱著仙人掌走出院門。銅鎖哢嗒一聲扣緊時,她沒再回頭。
土路兩旁的槐樹投下斑駁的陰影,她的布鞋踩過一片枯黃的槐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村口的老井台上,幾個洗衣歸來的婦人停下交談,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追隨著她的背影。
"聽說要去城裡投奔她表姐......"
"早該走了,守著個空屋子有什麼盼頭......"
"那盆刺兒頭怎麼還帶著?"
碎語飄進耳朵又飄出去,大嫂隻是把仙人掌抱得更緊了些。她拐上去海邊的小路,鹹腥的海風撲麵而來。暮色中的海麵泛著鐵灰色的光,遠處幾艘漁船的燈火像飄忽的鬼火。
潮水退去的沙灘上露出嶙峋的礁石。大嫂找了一塊平坦的礁石,小心翼翼地把仙人掌放上去。粗陶盆底與岩石相碰,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陪了他三十年......"海風把她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現在陪陪他吧。"
海浪在不遠處翻卷,白色的泡沫一次次試圖夠到礁石又退去。大嫂從包袱裡掏出那個空酒瓶,輕輕放在仙人掌旁邊。
這是大哥最後一晚喝的那瓶酒,瓶底還殘留著幾滴透明的液體。她突然很想嘗嘗那是什麼滋味,手指剛碰到瓶口又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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