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這個念頭在她心裡盤旋了整整三個月,從醫生皺著眉頭遞給她那張胃癌診斷書的那一刻起,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胸口。
她沒告訴任何人,把診斷書折成小塊,塞進了枕頭底下。告訴誰呢?老孫隻會罵她"晦氣",小明正忙著和麗麗裝修新房,她不想給兒子添麻煩。
病房裡的消毒水味刺得她鼻子發酸。七姐讓護士把自己扶起來,想再看看窗外的梧桐樹。
護士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動作很輕,但七姐還是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每一次移動都像有千萬根針在紮她的骨頭。
"阿姨,您慢點。"護士把枕頭墊在她背後,順手拉上了敞開的病號服領口。
七姐低頭看見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想起年輕時在紡織廠,工友們說她身材好,穿什麼都好看。那時候她總愛穿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襯得皮膚像剛剝殼的雞蛋。
窗外的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像乾枯的手指,倔強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七姐記得春天時這棵樹會開淡紫色的花,風一吹,花瓣就打著旋落在病房的窗台上。
那時候她還想著,等病好了要撿些花瓣夾在書裡。現在想來,真是癡人說夢。
她的手抖得厲害,但還是堅持從枕頭下摸出那個藍布包。這是用舊窗簾布縫的,邊緣已經磨得起毛。裡麵整整齊齊碼著八百塊錢,是她這半年偷偷攢下的。
每次丈夫老孫給她買菜的錢,她都要克扣個十塊八塊;去菜市場撿爛菜葉時,王屠戶偶爾會多找她幾塊錢零頭;上個月賣廢品,那個收破爛的小夥子看她臉色不好,多給了五塊。零零碎碎的,竟也攢了不少。
一滴眼淚砸在布包上,暈開一片深色的痕跡。七姐慌忙用袖子去擦,生怕弄臟了給孫子的錢。這個動作扯得她胃部一陣絞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病號服。
"我不甘心啊......"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不甘心什麼呢?是不甘心才五十五歲就要離開人世?還是不甘心這輩子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七姐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縱橫的臉頰滑下來。
她想起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走進紡織廠,轟隆的機器聲震得她耳朵發麻,但她織的毛衣總是最平整,連車間主任都誇她手巧;
想起小明五歲時發高燒,她抱著孩子在醫院走廊裡跑得拖鞋都掉了,最後光著腳在雪地裡走回家;
想起剛嫁給老孫頭那會兒,那個醉鬼也曾笨拙地給她買過一支紅玫瑰,雖然第二天就因為她"亂花錢買花瓶"扇了她一耳光......
這些記憶的碎片像老電影一樣在她眼前閃回,最後卻定格在一張泛黃的紙上——那是五年前的貸款合同,小明要買房,她和老孫做了擔保人。
她記得自己顫抖著按下紅手印時,老孫滿嘴酒氣地說:"怕什麼?兒子有出息了還能不管我們?"
病房的門被推開,七姐下意識把布包藏進被子裡。進來的是隔壁床的病友家屬,拎著個保溫桶,香味飄得滿屋都是。
七姐的胃餓得抽搐,但癌細胞已經把她的消化係統摧毀得差不多了,現在連米湯都喝不下幾口。她想起上周小偉來看她時帶的紅燒肉,她隻敢舀一勺肉汁拌飯,剩下的全讓兒子帶回去給麗麗吃。
"七姐,今天感覺怎麼樣?"臨床的老太太問她。
七姐擠出一個笑容:"好多了,醫生說再觀察兩天就能出院。"這是她這三個月來說得最多的謊話。她不想讓彆人用那種憐憫的眼神看她,好像她已經是具行屍走肉。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梧桐樹的影子在病房牆上拉得老長。
七姐覺得累極了,眼皮像灌了鉛,但她不敢睡——上回睡著時夢見自己掉進了冰窟窿,醒來發現是尿失禁弄濕了床單,羞得她恨不得當場死掉。
護士說這是晚期病人的常見症狀,可她還是偷偷把攢的錢分出一百塊,塞給護工幫忙換床單。
"再堅持一下。"七姐對自己說。明天是小明的生日,他說好了要帶麗麗來看她。
她得把布包親手交給兒子,還得囑咐他彆告訴老孫——那個酒鬼知道她藏私房錢,非打死她不可。雖然她現在這副樣子,打死和病死也沒什麼區彆了。
暮色完全籠罩了病房,七姐的呼吸越來越輕。
恍惚間,她看見年輕時的自己站在紡織廠門口,穿著那件水紅色襯衫,手裡攥著剛發的工資,笑得像朵盛開的花。
那時候她以為人生會像廠裡織的布一樣,雖然單調但總歸是平整的。誰知道命運這把剪刀,早把她的人生裁得七零八落。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