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鍍鋅管摩擦水泥地的刺耳聲響像把生鏽的鋸子,猛地剖開了廠區的寂靜。
我攥著值班室的搪瓷杯站起身,杯底結著的茶垢在晃動的燈光裡浮沉——這是這個月第十七次被深夜的動靜驚醒。
推開吱呀作響的鐵門,一股混合著焊錫與汗臭的味道撲麵而來,趙大奎的施工隊又在連夜往卡車上裝東西。
“王哥還沒睡啊?”駕駛座上探出個油乎乎的腦袋,是他們隊裡的小王。車鬥裡碼著的無縫鋼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數了數,整整七根,每根上都打著我們廠的鋼印編號。
倉庫方向傳來卷簾門滾動的雜音,像某種巨型昆蟲在蛻皮。
我往倉庫走的每一步都踩著碎玻璃似的咯吱聲。牆角堆著的角鐵長出了紅鏽,蹭在褲腿上留下星星點點的鐵鏽色,像是誰不小心打翻了紅墨水。
料場的石棉瓦被風吹得嘩嘩響,露出底下盤根錯節的電纜,有幾根絕緣皮已經磨破,露出的銅芯在黑暗裡閃著危險的光。
上個月剛進的三十噸槽鋼少了一捆,現在那裡堆著施工隊的行軍床,被子上還沾著焊渣燒出的洞眼。
“侯副部特批的,明天一早要趕工。”趙大奎叼著煙從倉庫裡鑽出來,煙圈裹著他嘴裡的蒜味撲到我臉上。
他身後跟著兩個工人,正抬著個半人高的閥門,法蘭盤上的漆還沒乾透,是上周才從無錫訂的316型號。
倉庫的掛鎖扔在地上,鎖芯裡塞滿了木屑,早就形同虛設。
我摸出手機想拍照,屏幕映出自己眼角的皺紋裡還卡著昨天的灰塵。
趙大奎的手突然按在我手機背麵,掌心的老繭像砂紙擦過我的皮膚:“王哥是聰明人,咱們都是給老板乾活的。”他袖口露出塊勞力士,表鏈在陰影裡劃出冷光——上個月他還戴著電子表。
食堂飄來餿掉的飯菜味時,我正蹲在廢料堆前數螺栓。不鏽鋼的、碳鋼的、高強度合金的,混在水泥塊裡像被遺棄的牙齒。
做飯的卞嫂端著泔水桶經過,圍裙上沾著片衛生巾,是施工隊女工扔的。“昨兒他們燉了廠裡的海參,湯都沒給你留一口。”她往我手裡塞了個饅頭,“熱乎的,就著鹹菜吃。”
饅頭的麥香裡裹著黴味。車間班長老孫湊過來,他的安全帽上還沾著趙大奎他們切割鋼板時濺的火星印:“侯副部昨天在辦公室罵娘,說有人打小報告。”
他往地上啐了口痰,“那批進口焊條少了一箱,保管盤庫時發現的。”遠處傳來氣割槍的嘶鳴,藍紫色的火焰舔著我們廠的h型鋼,把“xx重工”的廠標燒得隻剩個x。
中午的太陽把鐵皮屋頂曬得發燙,施工隊的工人光著膀子在車間焊管道。汗珠子砸在鋼板上,瞬間蒸成白霧
我數了數,他們用的焊絲是國內最好的,一卷要三百八,而廢料堆裡扔著半截沒用完的——我們廠規定焊絲頭必須回收。牆角堆著他們的臟衣服,肥皂泡裡漂著我們廠的棉紗,是從倉庫領的脫脂棉。
看大門的老徐拄著拐杖過來,他的腿是十年前維護廠門被小偷打的。“夜裡兩點,看見侯副部的車進來過。”
他往車間瞥了眼,“後備箱塞得鼓鼓囊囊,輪胎都壓癟了。”老周從口袋摸出個變形的螺母,“這是從他車輪縫裡摳的,304材質,咱們庫裡登記的損耗是零。”
“侯副部讓把這批法蘭送到他侄子的工地。”趙大奎的聲音裹著雨聲砸過來。卡車正在裝貨,帆布蓋著的地方隱約露出我們廠的標識。雨點擊打在法蘭盤上,像無數隻手指在叩問。
我突然想起老板去年來視察時說的話:“廠門就是良心門,守不住門,就對不起這身工裝。”
夜裡查房時,施工隊的宿舍傳出麻將聲。我借著手機光數他們的工具箱,第七個箱子鎖著,但鎖孔和倉庫那把是同一個型號。
走廊儘頭堆著我們廠的防火泥,被他們摳下來堵了門縫。門口外地溝蓋板上被鑿了一個洞,現在那裡成了他們的尿桶,騷味順門縫往裡鑽。
淩晨四點,我在監控室翻錄像。上周三淩晨一點十七分,侯副部戴著白手套進了倉庫,出來時提著個黑色塑料袋。
放大畫麵能看見他皮鞋上沾著我們廠特有的紅色防鏽漆。突然停電了,應急燈亮起時,我看見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像塊被遺忘在角落的角鐵,鏽跡斑斑卻依然立著。
我往後門走的路上,踢到塊鋼板,上麵有我們廠的鋼印。風卷起地上的鐵屑,迷了我的眼。
施工隊的工人正在往貨車上搬軸承,侯副部站在一旁抽煙,皮鞋尖踢著我們廠的界碑。我摸出手機按下錄音鍵,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王廠來得正好。”侯副部轉過身,煙蒂彈在我腳邊,“幫著清點下,這些是支援兄弟單位的。”他的秘書遞過來張出庫單,上麵蓋著偽造的公章,油墨味還沒散。
貨車的排氣管突突地響,像頭吞了太多鋼鐵的怪獸。
我突然想起老板第一次帶我進廠時的情景。那天陽光正好,他指著堆成山的鋼材說:“鋼鐵會生鏽,但人心不能。”
現在那些鋼材少了大半,而我的良心還在,像塊淬火後的鋼板,在風雨裡越擦越亮。
當我把證據塞進快遞箱時,正午的陽光穿過倉庫的窗欞,在地上拚出我們廠的輪廓。施工隊的行軍床已經搬走,地上留著他們的煙蒂和避孕套。
我掃起那些垃圾,鐵屑在簸箕裡發出細碎的聲響,像無數個被壓抑的聲音終於得以開口。
快遞單上寫著老板的地址,我在寄件人處寫下“守門人”三個字。
風從敞開的廠門灌進來,吹動我胸前的工牌,照片上的自己還很年輕,眼神像剛出廠的不鏽鋼,閃著不摻雜質的光。
有些門,總得有人站著;有些底線,總得有人守住。就像那些被偷走的鋼材終會生鏽,但守住良心的人,永遠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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